“你好狠心!”随着一声凄厉,眼看着傀儡人偶被扔进火塘的余春娘边唱边舞,唱的是张生狠心,以及自己的内心活动。而随着唱而来的是明显过于夸张的舞蹈,这种舞蹈是用于表现人物的癫狂的。
就像京剧中也有一些‘疯女人’角色,他们的舞蹈也很显夸张,一向是京剧舞蹈中的高难度。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红妃惊人的功底了,哪怕是这样的舞蹈动作,她也能坚持歌声平稳不乱。事实上,她有这样表现时,舞台下的观众已经忍不住抚掌呼彩了!
而等到歌唱声渐消,就是纯粹的舞蹈了,这个时候舞蹈越发狂乱。不只是表现人物癫狂入魔,也是表现傀儡木偶燃烧起来,已经不成样子了——在这样的舞蹈中,红妃头上唯一的饰物金冠已经甩脱了,然后就是发髻也松散开来。
红妃是真有一头好头发的,顺顺滑滑、厚密漆黑,本就比别人的发髻更容易散开。
头发散开来,衣襟也有些乱了,这当然是狼狈的,但也是美的惊人的...凡是极致的都是美的,丑到极致,在审美上也是一种特殊的‘美’。更不要说此时红妃这样了,她的情.爱已然炽烈如鸩酒,见血封喉;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须臾消散。
她有点儿像火,又有点儿像冰。火温暖而又让人不敢拥抱,冰寒冷却脆弱,当春日来临之时,哪怕是千里冰封,也会化作潺潺春水,流到遥远的地方,杳无踪迹。
傀儡木偶用的是好木头,烧起来就很快,还有一种香味。在这样的青烟袅袅中,‘余春娘’的动作终于从癫狂转向柔缓,这是因为她凄凉而抑郁,也是因为随着本体逐渐化为飞灰,她的动作也不得不迟钝。
这个时候,她又渐渐恢复了登场时的样子,‘木偶舞’的元素越来越多,最后是完全的木偶舞——直到一切结束,木偶一动不动。
张生曾经带着余春娘演过一场又一场的傀儡戏,三尺的傀儡戏台上就是这样的,一切结束时,张生的手停住,牵拉余春娘的丝线静止,余春娘也就不动了。
余春娘纵使化而成人,也依旧改变不了自己身为‘傀儡’的本质,她的喜怒哀乐其实都是在受她的主人‘张生’的操纵。她因为张生而生,最后又因为张生而死,恰如一出傀儡戏,他起手,她才登场,他若是错了,她也不肯对。
最后他停手,便是一切结束——中间万般热闹,其实从不是她的事。
最后,眼泪滴落下来,她可能是后悔的:如果,她从来只是傀儡人偶,从来没有化而成人,不用自己去想、去动,就好了。
身为傀儡,等到她自主时,似乎什么都做不好。
“哎呀哎呀!这可如何说啊!”等到《玉楼春》结束了,舞台上的节目也换新的了,台下却没有从红妃那一舞中走出来。台上的节目也不看了,大多在议论‘余春娘’呢!见到此情此景,候场的女乐们也是摇头。
樊素贞都有些可怜现在正在表演的几个姐妹了,略带一点儿怜悯地对师小怜道:“这就是运道不好了,元宵节登台,却遇到这等舞乐...这下,谁还看呐!”
师小怜的朋友,不同官伎馆的胡玉京表现比樊素贞更夸张,惊疑不定地看向师小怜:“你家二姐到底是怎么长的?当初在宜春苑见她跳《胡旋舞》已是惊为天人了,我早知她是个不凡的。之后又听说她以舞蹈立足,每有新舞,必然满城议论——我倒是不怀疑这个,只是到底没亲眼再看她跳舞。”
胡玉京也是巧了,从红妃成为女弟子起,有半年多都去了大名府。为她铺床的客人转到大名府为主官了,便招了她同去,而一去就是半年多...官伎出外差,十天半个月就是极限了,再长就属于坏了规矩。
毕竟官伎归教坊司管,经常还要她们去宫里,以及一些官方场合站台,要是都如此出外差,关键时候找不见人,岂不是教教坊司没法开展工作了。
但‘规矩’这东西就是这样,既然存在,就肯定有被破坏的时候。一些官员或者名士,足够硬扎的,偷偷带了女乐出门,一去一年半载的,落得人说是有的,却不会因此被治罪。
之后半年,回到京师的胡玉京又因为舟车劳顿生了一回病,如此到去年冬天才大好,像正常女乐一样各处交际、登场。也是因为这个,她除了当初宜春苑见过红妃表演舞蹈,此后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如今见她舞蹈,这都有些疯魔了!”‘疯魔’并不是一个褒义词,但此时胡玉京如此说,却是一种称赞。女乐是靠才艺立身的,而修炼伎艺这种事,向来有‘不疯魔,不成活’的说法。
师小怜对此只是微微一笑,目光转到了刚刚下场,朝这边走来的红妃身上——此时此刻,不只是师小怜在看红妃,事实上,刚刚有观看《玉楼春》的女乐们都多少将目光放在了红妃身上。
她所过之处,女乐们下意识闪开了一条通道。
这是相当不可思议的,因为不管女乐们多光鲜亮丽,候场区也和后世后台一样,不可能做到多规整。眼下节目都表演了一半了,正是最乱的时候!预备登台的,一股脑下场的,看热闹说闲话的,急急忙忙补妆梳头的......
红妃穿过的区域无疑是人挤人的,但她一来却是畅通无阻。
无他,只是她此时光耀如日上中天,所有人都被她震慑住了。以至于资历、地位等等女乐重视的东西,这个时候都被忘记了,下意识给她让道。即使之后大家很快会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就像一部精彩的电影结束之后会对观众的心绪有影响,但很快就能平复一样...影响也终究是存在的,而当时被震慑的事实也不能因此改变分毫。
换言之,红妃做到如此‘壮举’,其难度并不会因为今夜结束而被人忽视,事实上,之后才是影响力发酵的时候。
有些女乐已经想到此处了,用复杂的目光看她。其中既有嫉妒、酸涩,也有敬佩、惊叹。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后,这些似乎是避免不掉的。
“今日红妃如此耀目,我不用猜也知,那等浮浪子弟、达官贵人,更按捺不住了。”樊素贞笑嘻嘻对师小怜道,然后指着宣德门城楼,以及周边可以看到舞台表演的酒楼茶坊二楼:“我可是瞧见了,红妃舞蹈时,那些人是何等痴迷!”
樊素贞这话自然一点儿不错,事实上,朱英此时这也是这许多人中的一员。
身为郑王,又是皇家格外关照的人,他自然在城楼上很好的位置观看。所以整出《玉楼春》他都得以仔细观赏,没有错过一点儿细节——他一开始并不在意这出戏,《玉楼春》再红,也就是一志异故事而已!对于他这个层次的人来说,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消遣’。
至于红妃要演‘余春娘’这个角色,他倒是听人说过。然而,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是这一出戏的卖点之一,毕竟眼下红妃正当红。但对于已经对红妃不爽的朱英,却是恰恰相反,他因此还有些抵触这出戏。
但当红妃开始表演,仿佛一只木偶一样动作起来,于朱英,瞬间就不记得之前的芥蒂了。
他也不是故意去忘记,只能说最好的表演和最坏的表演都是这样,能让人再想不起别的。
不过真正让朱英怔然的,其实也不是红妃舞台上展现出的舞蹈伎艺。相比起普通人,朱英其实更注意到了红妃在表演中的痛苦、脆弱、迷茫、怒火——更重要的是‘不甘心’,她的‘不甘心’几乎是明摆着的了!
肆意跃动的名为‘不甘心’的火苗,它燃烧的燃料不是别的,正是她的命运、爱恨,以及伤痕累累的资质。
朱英几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第106章 不见高台(4)
女乐与此时所有从事声伎行业的贱籍女子一样,都是拿黑夜当白天的。所以每到日上中天才起床,这时前面楼子里做着开张前最后的准备工作,后面院子里却是不紧不慢。梳洗、吃饭、练功...差不多了,再换上出堂穿的衣裳,确定自己的妆容没有一丝问题,乘着小轿往外去。
红妃倒是没有那样不紧不慢,她每天都给自己规定了早课的。如此,即使她每日要比别人都早起一些,也免不了起床后的时间紧凑。
“秦娘姨!秦娘姨!拜你拜,你就是我亲娘姨!”王牛儿在秦娘姨跟前拱手作揖的,又不敢让内室中的红妃听到声音,只能压低了声音道:“你是知道的来,林公子已经在高阳店开席等着了...你帮着催催娘子罢!”
秦娘姨斜睨了王牛儿一眼,根本不搭他的话茬。她进入官伎馆很迟,比起王牛儿这种‘坐地户’,她对官伎馆的了解就差远了。之前她是风尘中混事,但寻常娼馆与官伎馆的情况完全不同呢!
但经过几个月时间,她也不是一开始那样好哄的了。此时就只笑笑:“我可不催娘子,娘子正上妆哩!再者,别说娘子未拖延,就是娘子有心拖延,你我也不该催。老话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我吃的是娘子的饭,林公子自等他的,干你何事,这般帮人?”
王牛儿这般上心,自然是刚刚收了林公子的钱了。
当红女乐身边多的是人愿意奉承,如今红妃在撷芳园,馆中除女乐外,其他人对她都是周到的不行!如王牛儿这般的阉奴,更是与她拉关系,只想更近一些!而之所以如此,图的自然是实实在在的钱。
当红女乐给赏钱大方,手松一些,随便就打赏出去了,而这也只是小头!大头在外头,那些与当红女乐结交的都不是一般人,为了在女乐面前显得豪绰,打赏也是不吝惜的。至于平常为了追求女乐,‘贿赂’女乐身边人的时候则更加大方,这也不必说。
王牛儿收了钱,这也不算什么,大家都是如此。只是这里头有一个讲究,收豪客的钱再多,豪客也越不过女乐去,这些人很清楚自己赚的盆满钵满的根底在哪里。若是失了分寸,被女乐厌弃,那就是因小失大了。
见王牛儿不说话了,秦娘姨这才哼笑了一声,转身回了内室,对红妃道:“娘子,出堂的帖子拿来了,我与娘子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