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不是问题,礼物中总有一些硬通货,比如说绢帛之属,红妃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用完,所以收到之后都是直接换成钱的。如此这般,红妃手中积攒的钱财其实很可观——八千贯现钱红妃确实能拿出来。
这可不容易,如今哪怕是当红女乐也不见得能一次拿出这许多现钱...她们有钱归有钱,但钱财大多是以贵重物件的形式存在的。临时要凑八千贯出来,还得用一些东西抵账呢!
红妃一再追问为什么欠钱,孙惜惜实在躲不过了,只能期期艾艾道:“此事说来也是运道不好...前些日子我见城中人人买票券,便是来往馆中的客人也是如此,心下便动了念头。只是因为实在不懂,便托了牙行,起初日日有的赚,后头不知怎得就......”
牙行是此时做中介生意的总称,票券兴起之后自然也有牙行大力发展相关业务,这类似于后世的股票经理、基金经理。一些不懂票券的人,也能委托牙行来买票券,不论盈利与否,牙行都要收‘手续费’。
当然,牙行一般也会尽力赚钱,这样才有好的业绩可以吹嘘,让更多人将钱交给牙行,赚取更多的手续费。
孙惜惜说的模模糊糊,但大概意思还是明了了,左不过就是她找了牙行代买票券,如今赔了。然而红妃就更不解了,道:“票券的营生最多不过是亏本儿,怎会欠钱?你不是蒙我么?”
后世也有不少借钱炒股的蠢人,但此时借钱买票券的很少很少。不是此时的人聪明,而是后世借钱的利息相对低一些,此时的人如果不是能从亲戚朋友那里低息甚至无息借款,票券的盈利可无法冲抵高利贷的利息!
当然了,世事无绝对,一些特别的行情里,某些商品的价格大起大落,赚的钱足够多,总能让人脑子发热,想到借钱去买票券...只是这样的行情,后世风起云涌的股市里还比较常见(股票数量比较多,但凡有一两支‘妖股’,就能让股民兴奋了),此时却是少有了。
红妃此言一出,孙惜惜就更难为情了,低声道:“那牙人欺我,只说当时行情难得,寻常时候不见得有那样得利的好机会...我心中起了念头,便借了些钱。谁曾想如今亏空的厉害,眼见得体面都维持不住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露了底...不过她也没说出全部内情,因为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信了牙人的话,甚至为此大量举债。眼睛可以见到的丰厚利润只是一份饵料罢了,如果没有鱼钩,是怎么也钓不上来她这条鱼的。
孙惜惜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在钱财这方面也保持着正常的警惕心。更何况,女乐从小训练人情世故,正常情况下可比看起来的要难骗的多!
红妃无意追究她到底是怎么被人勾动了贪念,然后心甘情愿入彀的,她又不是她亲娘,还得帮着她检讨错误!
“如此便罢了,这几日我与你筹钱来。先说好,我不要你利钱,只是有‘约法三章’。”红妃到底想着小时候与孙惜惜同进同出的旧事,想着小时候孙惜惜饭菜不够吃、日用不够花,对帮她的自己也有过感激,答应了这件事。
无论感情多好的人,谈到钱都是很敏感的,所谓‘谈钱伤感情’就是了。若是别的女乐,哪怕是要好的姐妹借钱,数额高达‘八千贯’时,也会有所犹疑。哪怕最后借了,也是要收利息的,只是没有外面的商人收的狠罢了。
红妃没有如此,明明与孙惜惜没什么情谊了,还是堪称‘爽快’。说起来还是她真的不太看重‘钱财’,钱财在足够使用之后,于她就是账上的数字了。孙惜惜不来借,就放在柜坊上久久不动,孙惜惜来借,就放在她身上,如此而已。
虽然早知道以红妃的性子,是不会要利钱的,这也是她来找红妃借钱的原因之一...守着馆中这么多姐姐妹妹,真要借钱的话总能找到人,就算没人肯一次性借八千贯,东拼西凑也就齐了。毕竟她也是个女乐,八千贯这个数字当下看着挺多,但没人会怀疑一个女乐还不起。
何必要来红妃这里忍受她格外受不了的‘难堪’?
但眼下红妃真的亲口说出不要利钱,孙惜惜还是心头一跳,立刻觉得身上的负担轻了不止一半。连忙道:“红妃你只管说,莫说是‘约法三章’,便是‘约法十章’我也答应!”
红妃并不在意孙惜惜如何许诺,只是伸出手道:“其一,你须得写借据与我,口头说的不算。”
红妃真的不在意身外之物,但没有做冤大头的意思。借钱就要借的明明白白,因为原本就认识,所以没有留下扎实的借据,就算有的人关系好能这样,她和孙惜惜也不属于此列。
孙惜惜倒是没有犹豫,立刻道:“我与你写借据,这本就是应当的。”
她还以为红妃会有特别刁钻的说法,没有想到这样简单。
红妃没停,只是点点头就接着道:“其二,借据上必须说明还钱的时限。我既没有要你的利钱,便不能由着你随便哪年哪月还账!真要是如此,不说拖一辈子,只要拖过二三十年,也够让人恼火了——你自己说,八千贯你要多久才能还清。”
这下孙惜惜就有些犹豫了,她之前没想过还钱时限的问题。她来借钱都是往好处想的,想着红妃应该不会要利息,借她的钱就轻松了,有余钱可以还一些,没有余钱也不用着急。眼下红妃说到限时还钱,是超出了她原本的预计的。
但她又不能挑红妃的不是,人家没怎么犹豫就答应借她八千贯,一分利息也不要,要限时还钱也没人能说一句不好。
“五年...?不,三年罢!”孙惜惜本来想说五年的,看到红妃视线如有实质一般落在她身上,下意识就改口了。
其实三年还钱是真有难度,女乐挣钱归挣钱,可能存下来的钱却不多。三年攒下八千贯,对于情况好一些的女乐,那确实不算难。可孙惜惜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哪怕她还抱着未来会好起来的想法,在当下也是很难有信心的...女乐也是很需要培养自信的,像她这样总没有起色的女乐,时间久了也会不知今后该怎么办。
三年间攒下八千贯,只能寄希望于她从此以后养成攒钱的习惯了——很多时候女乐攒不下来钱不是因为挣得少花的多,而是单纯的没有攒钱的意识,钱到手上存不住。所以所谓情况好的女乐三年八千贯不难,也是建立在有攒钱意识的基础上的。
如果能节制自己的物欲,孙惜惜不说三年还八千贯了,至少还五千贯是没有问题的。红妃本就不是要逼她‘勤俭节约’,那对于女乐来说也不现实,只是希望她态度端正些。
红妃微微点头,算是对这个说法认可了,然后才道:“其三,你得让馆中替你做担保。”
正经的借钱,有个担保人很正常,不过一些高利贷不讲究这些也很常见(高利贷想要获客,很多时候都是调低了门槛的,真的有愿意为自己担保、且有资格担保的人,那直接问担保人借钱就是了,何必借高利贷?利钱可是很让人肉痛的)。
红妃让官伎馆为孙惜惜打包票,不是图这样稳妥,只是不想到时候真有什么争执,自己要和孙惜惜当面纠缠——她现在和孙惜惜已经形同陌路了,但她依旧不想临到最后为了钱关系变得更难堪。
有撷芳园做中间的担保,哪怕孙惜惜有让她不能忍的地方,也自有馆中规制她。
女乐请所在的官伎馆做担保这还挺常见的,官伎馆往往会考察情况后决定要不要做担保。像孙惜惜这样出头机会不大的新人女乐,开口就管人借八千贯,馆中可能不会为她担保。但因为借钱的是红妃,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红妃到底不是外头人,到时候真有什么不能达成的,官伎馆也不至于丢脸丢到外头去。
孙惜惜也想到了这些,只迟疑了一下,便很快点头:“如此也好!我去与都知、总管她们说。”
第99章 天欲雪(3)
孙惜惜的目的就是借钱,红妃这边既然答应,就没有了再留下的理由。但她没有立刻就走,反而和红妃相对坐着,东拉西扯一些日常琐事,兼回忆幼年时光——女乐会接受人情世故方面的训练,只是纸上谈兵的训练并不一定有用!很多女乐真要成长起来,还是得等到成为正式女乐之后,经历的多了,自然老练。
曾经的孙惜惜因为觉得自己成为了红妃身边的陪衬,以及其他复杂而微妙的缘故,与红妃渐行渐远。再后来,她理智上也知道和红妃生疏是非常愚蠢的,就连她跟着的姐姐也说女乐之间也有互相帮衬的,红妃眼见得前程大好,正该上赶着讨好才对,哪有把人推开的!
还拿红妃身边的‘跟班’严月娇举例:“只说那‘花月阁’的严月娇,人家才是一等一的聪明!她不是女乐,资质又只能说是中等。但如今傍着红妃了,带携着认得了多少人?认得的好人多了,总有给她捧场的!”
但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孙惜惜才会直到铺房之前也不能与红妃‘服软’。
而如今,孙惜惜更像是被借钱这件事忽然打醒了一样。她连‘低声下气’找红妃借钱的事都做了,还觉得向红妃低头过意不去?而且,作为一个新人女乐,她也早早感受到了做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她的日子在别人看来还是不错的,夜夜笙歌、光鲜亮丽,但只有在女乐这个圈子里才能感受到那种轻视,甚至忽视。
人都是需要社会承认的,那样的日子可不好过!她不能想象,一些平庸女乐,在籍十几二十年,连小火都没有过的,这样的日子真就一直过下去了。
是时候做一些改变了...而这次借钱更像是一种推动力,让她无法再退缩下去。而且,更实际一点儿说,她也不想再为钱困扰了!哪怕是为了‘钱途’呢,她也需要‘奋起’才是。
至于怎么做出改变,她首先想到的还是红妃。这一方面是自己提高业务水平太难,无论是乐舞,还是接人待物的水平之类,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时间与精力的积累,甚至积累了时间、精力也不见得有用。另一方面,也是如今的红妃太过耀眼了。
哪怕从成为女弟子算起,红妃出道时间也很短了,但就是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迅速蹿红!说红妃是如今最红的女乐这肯定托大了,但要说她大红大紫,并且未来最有潜力成为一代名伶,这是没有问题的。
她身上充满了成为名伶的传奇感,这是一种气质,一般人不见得能分辨出来,但年岁渐长的行内老人却能品咂出一二。按照她们的话说,一个新人只看她往前一站,就能大致看出未来的极限在哪里。
这样的红妃,不再是过去那些同龄人议论她,二十八家官伎馆,大家都在议论她。
这些行内的姐妹们,对红妃有的是好奇,有的是嫉妒,但不管怎么说,当着红妃的面的时候大都是一张好说话的脸——哪怕有人阴阳怪气,那也和对孙惜惜的轻视,甚至忽视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