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是不知道《红楼梦》故事的,但一时之间花牌船上的娘子们竟都低声啜泣起来——一个作品就是这样,发表出来之后会有不同的理解,而成功的作品总能让拥有不同经历的人同样感同身受。
女儿之哀切,这些花牌船的女儿家和《红楼梦》里那些女孩子其实是一样的。
红妃唱过之后,起身叉手行礼,然后又要退到一边去。只是她要动时,柴禟忽然干笑了一声:“到底是红妃你啊,心思忒细腻了。要本王来说,那些花花草草谢了枯了也就罢了,还要香丘葬花?所谓‘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不也很好?且这才是自然之道啊!”
说道后面,他都有感叹之意了。
红妃只是深看了这位皇室贵胄一眼,而后微笑道:“若是都要‘自然之道’,奴与大王也不在这里了,此时只怕还在夏朝,每日最紧要的事是称颂神灵...别人如何奴不知道,奴自己哪怕被‘命’压着,也要愤愤不平。若是连愤愤不平都没有了,那奴能握在手中的还有什么?”
她没说的是,连一点儿不甘心的坚持都没有了,那就意味着她忘记了、否定了所有的过去,和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任何一个人没分别了...那样她也就不是她了。
她只是在一无所依时,非要抓住点儿什么而已。
柴禟其实知道她未尽之意,却故作不知;朱英知道自己该故作不知的,这时却无法故作不知。所以在柴禟之后还是说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话说的,太过了。”
明明是不赞同的话,话里却没有丝毫不赞同的意思。
稍迟一些,便席也用毕了,朱七姐家花牌船也停在了城内一码头旁。朱英起身要送红妃,只是才起身来,舱门外边走来传信的,道:“师娘子耶!外头襄平公在等娘子呢!”
众人上得甲板,过来见到码头前立着一男子,茶色道袍,雪白内衫,道士莲花冠,就那般静静看着上了甲板的红妃。红妃身边跟随着秦娘姨与严月娇,转身与朱英等人拜了拜,便上了码头去。
隔着两丈远,朱英这些人与李汨行礼示意了一番,李汨也点头回礼。只待,接住了红妃,便携了她一起回转了。
“...有些古怪。”半晌,已经回到舱内的朱英忽然道。此时时间还早,红妃不在了,花牌船一样能取乐。
他旁边的王阮吃着小娘子为他剥的果仁儿,不以为意,随口搭话:“什么古怪?”
“他是在说红妃和襄平公有古怪。”旁边柴禟伸手挡了挡要为他斟酒的娘子,然后自斟起来:“本王也觉得古怪呢!女乐与为女乐铺房的行院子弟见得多了,行这般事的少有襄平公这样心思沉稳、无有物欲者,但老房子着火,不是没有。早些年的时候,参知政事田大人不就是最老成持重的一个吗?人都快七十致仕了,忽然与各女乐铺床,此后还同吃同住,爱如珍宝。外头说他晚节不保、老来不修,他向来是个重名声的,可那回也顾不上了!”
“本王早知一个道理。”说到这里的时候柴禟怔怔出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世上就是有这般事,总有人是你天降的克星,遇到这人其实是没甚道理可讲的...所以别人猜测襄平公为何要为红妃铺房时,种种说法都有,偏本王心里另有说头,只是没说出来过罢了。”
“红妃便是襄平公那克星冤家...别笑,奇怪吗?”柴禟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小娘子一眼。这些在风月场中从不显露真心的女子,见惯了逢场作戏的虚假,知道男人的眷恋何其浅薄,当然,女子若薄情那也是一样的。只是相比起随时可以抽身而退、行院之外有好大天地的男人,女子们的风险太大了!
久而久之,就算是小娘子,也不用人教,自动学会了‘世故’。如今的小娘子非要在长得俊俏、善于体贴的情郎,与财大气粗、身份高贵的客人之间做选择,已经不用像以前一样,要鸨母软硬兼施、姐姐们苦劝良久了。虽然有些不舍,但她们自己就会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就和后世筹谋婚姻的女孩子念叨‘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是柴米油盐’,主动选择最‘适合’的人是一样的。那个时候,荧屏上出现为爱私奔,彻底摧毁原有优渥生活的旧时代女子,她们也体会不到感动了——不用像故事里一样,有个嫌贫爱富的母亲来拆散姻缘,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们会自己动手。
按理来说,柴禟也不该这样看待这件事...用‘男女之情’去解释,他相信男女之间真挚感情真的存在吗?
他就是一个在红尘滚滚里醉生梦死、最符合行院女子‘薄情薄幸’形容的贵族男子。
但他这个时候却意外的比其他人更相信这个,大概是因为他曾经见过真的吧。所以此时只是低声笑了:“说来,红妃也够格做襄平公命里冤家了...只是这冤家可不好对付,襄平公怕是也不如意的很。”
不过他没有说的是,这样的‘不如意’本身没什么不好的。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人,就不能以捧□□、捧女乐的心态来论了。后者自己是贵客,哪怕有些女乐、雅妓清高的很,摆足了架子,反而要客人伏低做小,那也终究不同。
那时候所谓的‘伏低做小’,对他们本身而言也是一种乐趣。而女乐、雅妓的清高也有限度,她们不可能真的让客人不舒服、不如意。
而前者呢,为此所经历的一切都源于心甘情愿,连带着不如意的部分,困扰归困扰,却也是内心悸动的一部分——这世上的‘真情’已经不多了,遇见之后才知道甜是甜的,苦也是甜的。
“本王知道嘉鱼你奇怪在哪里...”柴禟露出一个十拿九稳的表情:“你是觉得,明明襄平公已经为红妃铺床了,也确实看红妃与别人不同,可两人之间却如同光风霁月,并无男女狎昵之感。”
女乐、□□这类女子和客人之间不见得很亲密,夜色里隔着朦胧幽暗的灯火、隔着娘子们厚厚的粉、隔着自己被欲.望驱使的心,和一个女人有了再亲密的关系,也不妨碍白日里衣冠楚楚时,认不出身前走过的女子。
但朱英不觉得李汨是那样人,而红妃也不会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女乐与她们‘丈夫’该有的一点儿缱绻旖旎,两人之间竟也没有...但要说李汨对红妃真的一点儿想法没有,那也不可能——他们也是男人,男人自然懂得男人!哪怕李汨看着清心寡欲,但他本质上也是个男子呢。
若不是自己心爱的,他何必为她弄出铺房那般阵仗,他可是出了名的红尘外的人!若不是心爱的,今日也没必要过来接她了,说好去院中见她的,来这麻烦做甚?男人只有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才会有这样的耐心。
“你觉得该是为什么如此?”柴禟没有揭晓答案,露出了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
朱英有一个想法,但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太荒唐了,他都一下笑了:“那不可能、不能......”
不能什么?他终究没说出来。
旁边柴禟也跟着笑了,继续自斟自饮,笑道:“有何不可能的?那才是咱们李大相公啊!若李大相公也不懂得隐忍等待、度量人心,那才是怪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是,能发此声,她心气之高是不必说了。旁人若是知道她那般‘心比天高’,只怕心里是要笑的,笑她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只等着看她‘命比纸薄’的笑话...”朱英说到后面的时候,忽然露出了有些痛苦的神色。
那一闪而过,很快就风过水无痕的神情说是‘痛苦’其实不恰当,应该是懊恼、悔恨。
捕捉到朱英情绪变化,柴禟想到了什么,一下后悔了。连忙正色道:“嘉鱼可别说这话,你们情形是不同的。再者,红妃这也是遇见襄平公了,还是被她克住的襄平公,不然又能如何呢?”
“是不是不自量力,也该试过才知,说不得就天随人愿了...若师娘子一开始便心甘情愿认命,焉能有后事?”这个时候朱英像是在说服柴禟,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察觉到这一点的柴禟,忽然就不劝了,嗤笑了一声:“罢了,你若无心,这些话不比我说,可你若有心,这些话我说再多有什么用...话说回来,你真有那心思?或者说,你敢吗?别答我,此事可不是碰碰嘴皮子就算了。”
与花牌船上让王阮等人不解其意、云里雾里的气氛不同,另一边红妃与李汨就家常琐碎多了。
“襄平公怎么来了?说是今日去院中见奴,也是定的点灯后时辰...是怎么知道奴在这儿的?”红妃的轻声言语只有两人听的见,身后的秦娘姨都听不真切,更不必说甲板上的众人了。
李汨轻轻避过了前面的问题,只是道:“撷芳园的奴婢说娘子在此。”
红妃的行程是公开的,而她在便席之后便要回来,至于回城之后花牌船放人的码头也有说法。这种事,只要有心,很容易就能打听到...只不过,难得就是‘有心’两个字。
红妃与李汨回撷芳园的路要经过大街,此时夜市正是要开始的时候,道旁的铺席都在悬挂灯笼。这些夜市摊子卖什么的都有,但最常见的还是各色小吃。李汨没有当街吃东西的习惯,红妃小时候有,但成为女弟子之后就没有过了。
这其中既有身份束缚的缘故,也有她太忙的原因。很多时候用些餐食也是急匆匆的,一般是让人备好送来,也没有夜市之中光顾小摊贩的时候了。
红妃经过了几家卖梅子姜、血羹、煎夹子等杂嚼的,忽见一家卖煨芋头的。扯了扯李汨的道袍衣袖,声音很低:“买些芋头罢。”
李汨不解她为什么要买芋头,但这种事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察觉到拉住袖子的手,李汨还有些怔然,只是这也不耽误他点头说‘好’。
不过红妃并没有买煨好的芋头,而是让秦娘姨买了一些生芋头。拎着生芋头回去,才要进自己小楼,红妃转身嘱咐王牛儿送严月娇回家,然后又对秦娘姨道:“娘姨把芋头给奴罢,娘姨去茶房要个莱菔。”
秦娘姨也不多问,芋头就这样交给红妃了。至于莱菔,其实就是白萝卜,官伎馆的茶房是不做正经饭食的,但会煮茶,以及做一些待客的糕点、准备一些水果盘、干果盘什么的。所以这个时候茶房肯定有各种储备,而莱菔作为一些糕点的原材料,也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