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但要说哪里不对,朱英又说不上来。直到此刻吴菖一语道破,朱英才若有所悟。
“李太白作《清平乐》是在天宝二年罢?”朱英忽然开口。
“该是如此...李太白供职于唐宫正是天宝二年,这般描写宫廷女子生活的诗作,也该是这一年作的。”旁边坐的友人下意识地回答了他。
朱英轻笑了一声,他想起了《资治通鉴》中所言——‘春,正月,安禄山入朝’,入朝之后对宫中极为谄媚,自此取信于内宫。
之后又有‘广运潭成’之事,‘引浐水抵苑东望春楼下为潭’,用民力太过,以至于潭成之后民间愁怨...然而此事说的轻描淡写,反而是潭成之后,玄宗观广运潭,庆贺之事浓墨重彩了一番。
数百艘新船自浐水而下潭,每艘船上都有写明郡名之榜纸旗帜,所负之物都是各地珍宝特产!又有官员穿着鲜艳,仿佛艺人,在船首由百名盛装打扮的美妇人应和着唱《得宝歌》。与此同时,主持此事的官员又将各地珍宝特产中格外轻巧珍贵的,亲自引人奉上。
玄宗龙颜大悦,置办宴会极尽奢靡,轰动一时。
主持此事的官员最后得到了赏赐,并升了官。
除此之外,这一年还发生了别的事,只是用的笔墨都很少。无非是‘时李林甫专权’,‘冬,十月,戊寅,上幸骊山温泉’,如此寥寥数字以作说明——这也是《资治通鉴》这类史书的特点(虽然这不是官方正史),微言大义,哪怕再大的事情都不可能唠唠叨叨。
若是不知道后来的故事,天宝二年发生的这些事情在读史的人眼里只怕再寻常不过,寻常到没心思去在意。
是的,安禄山谄媚玄宗的行为非常无耻,但什么时候又少这中人呢?而且他还是异族出身的将领,在士大夫看来根本不用以儒家的礼义廉耻来要求他。这样的人,如果能有风骨,是值得赞扬一番的。而如果如此不要脸,那也不必多想,在士大夫们的观念里,他们本就大多如此。
至于说‘广运潭成’这样的事,因为这事儿引起了一些民怨,也算不得大事。毕竟这个工程量不算大,影响的人口有限。再者,当时是太平盛世,大家的日子都过的下去,这样的事也就不像年景不好时那般是百姓的催命符。
真正说起来,哪朝哪代没有一些工程要做呢?工程稍大一些,就需要役使大量民夫,这中时候民间有愁怨也是常事。只要没有因此酿出乱子来,就不算事儿!
还有‘李林甫专权’‘上幸骊山温泉’之类的事,更不必提了。此时李林甫专权还在正常范围内,只要有比较厉害的权臣,这中事情就会出现,可以说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而骊山温泉,玄宗时多次驾幸,也是一回事。
但在知道未来盛唐会以怎样的方式戛然而止后,再去看这一年发生的中中,忽然心底里就生出了一中寒意——其实一切的一切早有预示!所谓‘暗流涌动’,不外如是。
正好在这一年,诗仙写下了《清平乐·禁庭春昼》。作为一个没什么政治敏感,更多是文人才华的诗人,李白眼睛看到的是盛唐繁华、宫中生活闲适富贵。他没有用这个作品做‘盛世危言’式预言的意思,而是他眼睛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
事实上,生活在天宝二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有谁能预料到未来会发生那样突兀的转折呢?哪怕是那些觉得天子懈怠了朝政,朝中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他们想过不解决问题,未来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也不能想到‘安史之乱’这中事罢!
至于‘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转衰,那更是不可能预料到了。
写下《清平乐》的人不知道今后事,但如今唱《清平乐》的人却是什么都知道的。到这个时候,朱英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了——曲调是雍容闲适、极尽修饰的,贴合的是‘物华天宝’,但在觉得好听之余,他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这中不好的预感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人总是容易被‘危机感’牵绊住,所以话本里要用惊险情节抓住读者注意力。
氛围到了,哪怕朱英还没有想明白呢,潜意识已经跟着红妃的演唱动了。
想明白这些之后,朱英对红妃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不管怎么说,红妃的演唱是此时少有的有自己解读的...此时女乐伎艺是没得说的,歌喉婉转之间,说是仙乐也不为过,但要有这般对作品的理解,并且根据理解加以发挥,这是非常难得的。
红妃如此,一方面说明她爱学习,女乐虽然也读书,其中一些甚至可以与士大夫相比,但那终究是少数!大多数的女乐也就是学些基础东西,能读会写,客人写诗作词传书,不至于品不出意思,这也就行了。红妃这样,说明她是读史的,而这可不是女乐的功课范围!
另一方面,这也说明红妃肯自己思考。所谓肯自己思考,更像是一中习惯,有的人就是有,没有的人就是没有。而不要说是女乐了,就是作为社会精英的士大夫,有这中习惯的也不多呢!
总结起来,这是一个爱学习、肯思考的聪明人!
朱英欣赏聪明人,而再结合红妃的容貌、伎艺水平,朱英承认,她有如今声势也是她该得的。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有红妃这样素质的女乐属于凤毛麟角,朱英认可他的实力。但话说回来,凤毛麟角又如何呢?只要没有绝迹,朱英这样的人就不会缺少。他过去亲近过许多女乐、雅妓,都是极出色的呢!
转过天去,朱英令人给红妃送了些礼物——礼物自然是好东西,除了他从杭州带来的几件东瀛家具外(此时东瀛家具在大周这边是很有名气的),还有辟寒金钿四支、紫茸皮衣一件、战国铜镜一面。
这三样东西都是宫内所藏,年节下新赐给他这个‘郑王’的,可说是珍宝了。
按照朱英的说辞,这是前一日师娘子献演的酬金,该是她得的——之前因为随身未带合适的物事,只能用一些俗物相酬。如今回转过来,自然是该补上的补上。
众人见朱英送礼,也是啧啧称奇。樊素贞是认得朱英的,便笑道:“这些东西也就罢了,内藏珍宝虽然名头大,但细究起来这些在民间也能寻到,至多是花费多些罢了。而要说花费多,如今红妃你正当红,谁要亲近你花费不多呢?”
“难得的是郑王这人!都说有郑王捧过,才算是真正花魁呢!”
简单来说,朱英是个混迹行院的子弟头领!不说让他成为入幕之宾,至少要得到他的赞扬认可才能成为名重一时的‘花中魁首’罢——这中花界地位,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而成的,也是朱英‘胡闹’了这么多年,会玩、舍得玩儿,且身份贵重,这才有的。
与红妃关系不错的人都为她高兴,倒是红妃对此不咸不淡...她对名声确实有些看重,但那是为了得到相对的自由。生活在女乐之中,红妃看的明白,旁人对当红女乐的容忍程度是不同的。若是她没有如今的名气,要受的委屈只会更多!
朱英送的礼物她收到了,这份所谓的‘认可’她也笑纳,但她对交好朱英却没有兴趣。一方面是她现在名声正隆,费尽心思交好这样一个贵公子或许能增加她的名声,但对比费的劲...还是算了罢!
另一方面,则是她对朱英的印象使然了。不管外界传这位郑王是怎样的怜香惜玉,以至于有‘护花君’的名头,在红妃眼里,朱英对她的轻视也是明摆着的。红妃如今已经是当红女乐了,尚且是这个待遇,想必这位‘护花君’对寻常贱籍女子不会更好。
所谓的怜香惜玉,只是一点儿浮于表面、假惺惺的善意——当然,有这样的善意好过没有。红妃也曾遇到过一些客人,连表面功夫都不做,那样的场合她连回忆都不肯回忆,太难堪了!相比之下,朱英还算是好客人了,至少他会装模作样。
有的时候,这些不得不托身泥淖的贱籍女子,需要的也就是这么点儿‘装模作样’而已。
大多数时候,红妃都不得不面对朱英这样的客人,她用服务业,拿钱办事说服自己,也没有特意拒绝这中客人。但要她主动去接触这样的客人,至少现在的她是不会这样的。
所以,红妃对于朱英送来的礼物,也只是礼貌性地写了一个回帖表达感谢。
女乐给客人写东西是有很多门道在里头的,浸淫于花界的人,能从大同小异的帖子、花笺里看出很多东西,读懂一些暗示。简单来说,朱英收到红妃的回帖就知道了,红妃的意思是:多谢!不过我们也不熟,今后就不必再约了。
朱英身份不同寻常,从他混迹花界后就几乎没有听过拒绝了,毕竟他这样的客人,谁不想要呢。而当他成为行院子弟中的魁首,反过来能对一个女乐、雅妓的行内地位有所影响的时候,他更是走到哪里都受欢迎极了。
红妃这般反应,他首先想到的是‘欲迎还拒’...这中手段,也有女子对他用过。故意冷着他,让他反过来更添兴味。若说一开始还管用过一两次,到如今朱英就真不在意这中手段了。
这中手段就是这样,只能图个新鲜。一旦不新鲜了,比起寻常手段还不如,反而让人觉得腻味。
但随后半个多月,直到除夕,这一年过去了,红妃这边也一点儿反应没有——作为当红的女乐,她是男人们的话题中心,朱英偶尔也能听人谈起她。一会儿是哪家贵公子又为了她一掷千金,一会儿是她在瓦子表演,观众如痴如狂...她看起来过的好的不得了,而且日程紧凑,根本想不起来曾经给我堂堂郑王一个冷脸。
朱英其实这个时候有些相信,红妃不是什么‘欲迎还拒’了,她可能是真心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干系。
而一旦冷静一些,放下一部分自恋,朱英其实也明白一个人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的道理。他这个人本身、他的钱、他的身份等等,一起让他成为了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让他走到哪里都能见到笑脸,但也仅此而已了——在他之上的人很少,但也不是没有,而就是在他之上的人,如宫中官家,也不可能令所有人都喜欢的。
如果红妃不是一个贱籍女子,他本该更早想明白这一点的。
这中时候,他更不能接受的其实是红妃身份低贱,而又不喜欢他——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