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乐是贱流,在女子户籍被卡的死紧的前提下,怎么都不可能成为贵人!哪怕将来红妃红的发紫,成为女乐中第一人也不行。但红妃明白姐姐的意思,她只是让她始终将自己当成是‘贵人’。
一个人的价值有赖于‘认可’,如果将自己当成是破烂,当成是踏过无数污泥的烂鞋子,那么即使表面上还是光鲜的,最后的下场也是被扔掉也不可惜。相反,如果将自己当成是无可取代的珍宝,那么别人也会用更加慎重的态度对待。
红妃并没有做回答,她同意师小怜的说法,但她并不觉得师小怜的期待,和她内心之中的想法是一回事...说到底,她们到底隔了一个世界,这种事不是姐姐师小怜对她足够尽心尽力就能互相理解的。
而红妃的不回答,落在师小怜眼里,并不觉得那是妹妹不同意,这一点看红妃的神情反应就知道了。她暗中觉得自己想的太多,相比起她是经历了一些事才想明白这些,她的小妹妹显然更加聪慧。
她天然知道该怎么选自己的路!
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回答的必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会是‘贵人’,会活得比自己自由、风光很多,完全符合母亲当年的期待。
正在师小怜沉思的时候,西华门的大门开了。西华门并非是宣德门那样的正门,但好歹也是宫苑之中数得着的大门,规格是大的。伴随着沉重的声响,神秘而庄严的内宫向这些世人眼里的卑贱艺人敞开了。
宫禁森严,这门也不是随便进的!宫门前的侍卫检查着艺人手里刚刚得到的临时对牌。确认无误后让各个艺人的色长管好自己的人,绝对不许有人离开艺人队伍,蹿到宫中别处去——这可不是为了保证宫廷的安全才这样说的,而是为了保护这些艺人。
事实中的皇宫多的是人,各处门道都有人把守,来来往往的人更不必说!这种情况下,每过一个地方,都会有人喊住检查。一个没有宫中身份,只有艺人对牌的家伙跑到别处去,立刻就是扭送大牢!哪怕从轻发落,也是窥探宫廷的罪过!
放在贱流身上,这是死罪!
皇宫之中有多处宫苑,用于宴饮的地方就更多了!不过皇宫中用于正式宴饮的宫殿一般是集英殿、紫宸殿、垂拱殿——大宴在集英殿,次宴在紫宸殿,小宴在垂拱殿。而所谓的大宴,如果没有特殊说法,一年也就是三次,即春秋两次大宴,以及皇帝的千秋节一次。
此次正是做千秋节,按照规矩,红妃他们这些艺人被教坊司的官员安置在了集英殿的偏殿里,做表演前最后的准备。
“集英殿离西华门真是太近了!”说这话的是个女弟子,显然是为西华门离集英殿近,自己也因此没能看看宫廷各处而感到可惜。进了西华门,穿过右承天门就来到集英门下了,别说是别的宫苑了,就是御道都没能走多远呢!
红妃坐在角落里,并不像其他第一次来皇宫的女弟子那样兴奋。她对世人眼里神秘又壮丽的皇宫是真的不感兴趣...哪怕是皇室居住的宫殿,在她上辈子也成了普通人花一点儿小钱就能买门票观赏的景点,她用学生证还能半票呢!
这让她天然没有对这里的敬畏与好奇!
至于壮丽建筑天然带有的威慑力...这对于一个见识过摩天大楼,去过有名的铁塔参观游览的人又算什么呢?学校的图书馆、主教学楼、艺术楼的规模也比眼前的宫苑惊人了。她看这里,最多就是感受到了古色古香的美,理解了古代工匠的精益求精。
红妃就在那里,百无聊赖。这倒是引起了过来‘监督’的宫廷女官的注意,毕竟,哪怕是来宫中演出过多次的女乐、乐工,也很难有她这样的‘无动于衷’,更何况从红妃的穿戴打扮来看,分明是个扮作童子,稍后还有表演的女弟子。
新的女弟子选出来后,这可是来宫中第一次献艺,就这样平心静气的吗?
宫廷女官都是贵女,自问也没有这样的气度,多少有些好奇呢!
宫廷之中多的是阉奴,但也会在一些位置上用女官,比如皇后和夫人们身边,最贴身的一些人都是女官。宦官不能算男人,可到底有些不方便。
而这些女官和红妃上辈子认知中的宫女也不是一回事——皇帝连女人都只有一后四夫人了,自然不可能再霸占更多的女子,所以这些女官其实都是贵女。贵女们会在七八岁左右的时候送到宫廷中择选,选择合适的成为女官候补,跟在女官身后学习。
等到十岁左右的时候就能开始任事,中间过了七八年,也就是十七八的时候,这些女孩子就能各自回家嫁人。
能来宫中做女官的贵女也不是一般人,得是官员家的女眷才有送选的资格!
而宫中规矩严格,女孩子在这里学着做女官本来也是一种修行。她们会在这个过程中学到很多,既包括读书识字这种大的方面,也包括倒茶、点灯这样的细节小事,至于礼仪规矩、接人待物,那更不必说,是宫廷生活的基础!
所以,官员家的女儿从宫廷之中出来,立刻会成为门当户对的人眼中的香饽饽!这也是官员乐于将女儿送到宫中做女官的原因之一...从这个角度来说,宫廷对这些贵女其实相当于一个新娘学校。
严厉是真的严厉,让这些金尊玉贵的女孩儿过着比其他贵女要难的多的生活。但对大多数家长来说,依旧是趋之若鹜的——家长都愿意将孩子送到就业前景好的学校,至于学校管的严格一点儿,这对于家长来说根本不算事!
对于监督集英殿偏殿这些艺人的女官和宦官来说,女乐和经常进出的乐工还好,最烦的是一些民间征集来的百戏艺人(这和女乐不够用,征集来的‘搊弹家’不同,他们负责表演的是各种杂剧、杂技之类,和女乐的表演并不交叉,表演的艺人也是男女老少都有)。
这些艺人很少有机会出入宫廷,受到的教育也是参差不齐。既有来到这种地方格外规矩谨慎,比女乐、乐工他们还强的,也有一些轻佻、不知天高地厚的。这些人不知道犯了事会有什么后果,总得防着他们把宫苑当成是老家土财主家大院一样偷窥!
也是因为总有这样惹事的外来艺人,女官和宦官们防不胜防,本来被红妃引起注意的女官很快挪开了视线——虽然是个有些特别的女弟子,但终究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心里好奇地嘟囔过两句,这也就算了。
管理艺人的色长(教坊司的人,这种时候相当于小组长),这个时候也盯着手下的艺人。根据各自节目不同,以及节目的先后顺序,将人分成一组一组的,齐齐整整安置着,只等着前面宣布宴乐开始,节目一个一个上。
这种时候是最磨人的,时间既像是过的快,又像是过的慢!
等到正殿的动静显示皇帝、后妃、百官陆陆续续都到了,女弟子和民间艺人这边格外紧张一些。
孙惜惜因为过度的紧张有些内急,悄悄和色长说起这事。色长心里不喜欢,皱了皱眉头:“不是说过了,来前少吃些汤水?如今穿着这样的袍子、帽儿,便是方便起来也不便宜,仔细脏了袍服!”
这样的场合,不同的节目自然有特定的服装和道具。比如红妃她们跳的《柘枝舞》,那粉红色的、能把人装下的荷花就不说了,光是舞服也是有规定的,要穿五色绣罗宽袍、扎银腰带,戴胡人小帽。
这些都是教坊司内藏的舞服,等到有相应的节目要表演,就会拿出来给女弟子试穿合适的。并不会每次宴乐就给做新的,真要是那样,就成了一次性的了...这样的舞服都是十分华丽的,价钱可不便宜。
至于让女乐自己负担,那也不现实。女乐每年要参加的宴饮多了去了,光是宫廷宴乐也有不少!若是每次宫廷宴乐表演的节目不同,就订做不同的舞服和道具,再有钱的女乐也遭不住啊!
舞服漂亮、光鲜,都是要仔细保养、小心使用的...为了减少这些舞服脏污的可能,也为了少去宴乐当日的麻烦,女乐表演前都会有一些事项提前知晓。比如不许吃太多,不能饮汤水什么的,担心临到表演的时候内急,弄脏了舞服是小,舞服弄脏之后不能上场是大!
毕竟不能穿着脏污了的衣服上场...没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了,那就是不敬!上上下下的知情人一个都逃不掉!
“原来当你是个乖巧的,如今才知当不得任!”色长让另外的色长帮忙看着自己这边一些艺人,带了孙惜惜下去方便:“怎临场就这样了?你看看人家,可有像你这样的?”
经过红妃面前,色长就道:“瞧瞧红妃,你不是与红妃一起长大的?日日处着,一点儿静气也没学会吗?”
红妃对自己无缘无故被cue是没有准备的,也不是很喜欢...被这样说是一种肯定,但本身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只会让她更不招人喜欢。红妃自己已然不太在意这种事了,但他也不愿意因此今后又多些事故。
孙惜惜脸色胀的通红,不只是在其他艺人面前丢脸了,更关键是出丑出在了红妃面前——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格外介意这个,心里很是受不了。
好在这样一个小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之后整场宴饮。
此时的宫廷宴饮是‘分盏奉乐’制度,这个制度既和前朝传统有关,也和此时富贵人家用餐的规矩有关。此时凡是正式一点儿的宴会,用餐方式都和后世的西餐有相似之处,即菜肴不是一起上来的,而是像西餐分了‘头盘’‘主菜’之类的。
一般来说一次上两道菜,称之为一盏,因为每次都会配一盏酒!等到一盏用完,才会有仆人上下一盏。
宫廷宴乐上根据这一规则,也会随着宴会上换盏,送上不同的节目,这就是所谓的‘分盏奉乐’。
集英殿上,空间有限,能坐在殿内的除了皇家外,也就是宰相、三司使、枢密使、参知政事、三师三公、节度使等等地位最高者,每一个都是大周的顶级权贵!至于等而下之的,文武四品以上,并郎君、知杂御史等人,就只能坐朵殿了!
再等而下之,则被‘发配’到两庑...那就是殿外两边的走廊上了!这种地方不只是看不到表演,在冬天更是难熬!即使有天子体恤,让做了屏风、薰笼、温盘一类布置,也改变不了饭菜容易冰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