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大课完毕,夫子给学童们都布置了功课,让她们将新学的字写在描红册子上,一个字要写一页——进入学舍已经快半年了,她们在书文课上主要学习《千字文》、《声韵》《千家诗》三本书。
《千字文》是识字教育,《声韵》则很像明末清初时李渔所作的《笠翁对韵》,通过‘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样的朗朗上口的句子启蒙孩童对韵律的感知。这比直接上理论课更适合小孩子,不至于让启蒙的学童因为挫折太多生出畏难之心。
《千家诗》就更不用说了,收录了许多古今诗篇,大都是相对而言没那么艰涩,但又优秀的作品。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是在为将来自己写诗作词做铺垫。而且就算将来自己做不来写诗作词的事儿,将这些诗作背熟也是在增添文化修养,未来应酬也用得着。
而无论这三本教材教的是什么,对于启蒙阶段的学童来说,最核心的还是识字、写字。
女乐们往往拥有不输客人的学问,而‘学问’其实是一个很宽泛的指代。写诗作词是学问、谈经论典是学问,那书法是不是学问?当然也是!事实上,相较于其他,学童在文化教育这块最重视的可能就是书法了。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大学者一样满腹经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写出漂亮诗词。更进一步说,女乐所处的生态也不见得要求她们那样,她们只要在学识上达到一个基本的水平,大多数客人就不会在意了。
而书法不同,书法是看得到的!女乐常常要与客人书信往来,一笔好字这个时候就会显得非常重要。而且此时书法、丹青都正盛行,对于整个社会来说这都是很风雅的事,能做好是相当加分的!
也是因为此,从一开始文化课这部分就很重视书法训练,每次留的功课都是描红(也有此时才启蒙,别的功课也留不了的缘故)。
下课之后,夫子就背着身走了,他身后是一个七八岁的小书童,替他背着书袋、墨盒等物。
红妃她们这些小学童则是手脚利落地收拾桌面上的书本笔墨,因为接下来就是舞课,还得提前赶去舞室做一些准备呢!
“天色阴沉的很呢,大概要下雨了。”孙惜惜和红妃赶到舞室时看了一眼压的很低的云,随口说道。
红妃在一旁借着把杆压腿,轻轻点了点头。就在她点头之后,院子里的树木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动静不小。
“落雨也好,太闷热了。”旁边有一个学童凑了一句。
“...所以说啊,有的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就在这时,花柔奴和陶小红,以及平常和花柔奴她们走的近的两个小学童一起走进了舞室,花柔奴被拥簇在中间绘声绘色地学着昨日撷芳园发生的事。
不是别的,正是花小小骂师小怜的那些话,重点是师小怜有多狼狈。
“这样不懂事,最后还不是害了别人...知道的是亲姐妹,不知道的还当是讨债鬼呢!”这样说着,花柔奴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红妃,阴阳怪气道:“说到此处,一些事还真不能细思量,说不得真是讨债鬼呢!”
“瞧瞧和她沾上的,是不是都有些不好...养母从良籍落到贱籍,亲娘早逝,如今也该轮到亲姐姐了!”说着还发出了一阵‘咯咯’笑,好像说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
听到这话孙惜惜先皱起了眉头...哪怕平常见惯了花柔奴嘴贱,这也太过分了!她忍不住担心地看向红妃。
红妃脸色如常,然而手却捏的死紧。依旧继续着压腿的动作,等到这一组动作做完之后,才不紧不慢地恢复身位。眼神轻飘飘地从花柔奴身上飘过,少见地笑了一下,这才慢吞吞道:“是的呢,一些事确实不能细思,我也觉得讨债鬼是有的。”
“有的人啊,亲生母亲从良籍落到了贱籍,养母也早逝,如今有了新养母...似乎被收养之后,新养母的病也越来越没有起色,还诸事不顺了吧?”
没有指名道姓,但谁又不知道这说的是谁呢!
其实官伎中很忌讳这种指桑骂槐式的口角,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捎带上旁人,导致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学童们其实就是预备官伎,自然也知道这个忌讳。不过在场的学童大多不觉得红妃有问题...所谓‘先撩者贱’,实在是花柔奴在先。
那些话也确实不中听,在场的学童只要没有立场问题,听了都是要皱眉的。只不过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意掺活,这才没有人替红妃出头。相应的,这个时候红妃以牙还牙回去,自然也没有人为花柔奴说话。
相反,还有不少学童低声偷笑了起来。
花柔奴听到几声‘扑哧’,脸涨的通红,忍气不过,要伸手去拉红妃。红妃却是躲过去了,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学舍中是绝对不许学童拉扯打架的,真要是那么做了,无论起因是谁,都要一起受罚,红妃可没打算和花柔奴‘同归于尽’!
正好此时陈玉卿走进了舞室,似乎注意到了舞室中的微妙氛围,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学童们站好位置准备上课。
课间空隙,她这才有闲心询问刚刚在一旁整理庭院的下仆发生了什么。等到下仆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陈玉卿笑着摇了摇头,嘟哝了一句‘小孩子脾气’,也不知道是在说谁——陈玉卿并不把这当大事,在官伎中,本来就有亲如姐妹和老死不相往来两种关系。
关系敌对的官伎从来不少。
当然,在学舍学习期间,还是要控制的。这一方面是为了学舍的秩序,另一方面也是让学童学会控制自己...将来成为官伎了控不控制的住是一回事,但现在做学童都不会小心谨慎,那将来岂不是要上天!
所以虽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上课纠正花柔奴动作时,陈玉卿还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敲打了花柔奴:“对,就是这样伸手,方才伸的太过了...作为女乐,其实学做人重于学艺,学做人倒不是让你们学的好性子,只是让你们懂些人情世故。”
“人情世故里大概不教如何中伤人罢?”
虽然没有点明,但大家都知道这说的是什么。花柔奴心里有怨气,觉得只说自己的陈善才明显偏心!明明师红妃也用同样的方式还了回来!一时之间又羞又气,重新抬起头来时又恨恨瞪了一眼红妃。
‘轰隆隆~’‘轰隆隆~’等到快下课时,酝酿了许久的大雨似乎马上就要落下,大风吹得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
这个时候准备着下课的学童们发现学舍的下仆似乎正匆匆忙忙把什么东西往舞室中搬,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麻布中裹着的竟是好多宽约一尺,长约五尺的铜板,被打磨的光亮,像是镜子一般。
陈玉卿笑着上前点了点红妃的额头:“上回听你们这些小学童议论,要是板壁上有镜子照见身形就好了...仔细想来确实有些道理,我与其他善才商量了一番,打算先在这几间舞室中各装一面板壁的照子。”
花柔奴慢慢瞪大了眼睛,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眼睛都红了。
哗啦啦,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终于下了下来。
第23章 寒梅(5)
进入学舍以后,红妃的日常相比起过去紧凑了许多,再也没有那么多‘找事做’的时候了,更多时候都是她被各种事追着跑。她尚且如此,学舍其他学童自然更加忙乱,这个时候对于很多学童来说,学舍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友好’的地方。
相比起初春时刚开始去学舍的兴奋激动,这个时候难免倦怠抗拒起来。
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官伎馆培养的学童,未来的命运也全看这几年的努力,如果不想离开官伎馆就得打起精神。再者说了,她们可没有哭一哭、闹一闹,就可以避开学舍生活的倚靠,所以即使万般不愿,学童们还是照常在学舍学习。
只不过这就是当和尚撞钟,要说多有积极性,那肯定是不能的。
这也算是学舍学童的第一个倦怠期,学舍的善才和夫子们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如何棘手,这种事情他们经手每一批学童时都见过,对此也自有一套应对方法。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炎热的夏天似乎和学童们的汗水、泪水一起,一下就流走了。就在秋分这一日,陈玉卿向红妃她们宣布了一件大事:“你们这些小学童也学了半年多了,从今日起,该教你们一支新舞,冬至日时好去瓦子呈演。”
这个事情红妃倒是知道,或者说学童们大多听说过——在学舍时,学童们有类似‘期末考试’的年终表演。到了冬至日时,十五人一组,要去到城中各处瓦子表演歌舞,这也算是对一年辛苦学习的一个总结。
善才们也借此看看学童们有没有懈怠、进步多不多。
学舍中小班教学,一个班只有十五人左右,年终表演前教授舞蹈的善才会给每班学童教授一支舞。像红妃她们这种初入学舍的学童往往教一些入门级的、适合孩童的舞蹈,一般善才们是各教各的,曲目不会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