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隐在雪帘后的角落,正闭目塞听。
方才席上她逃得仓促,于是失了方向分寸,只晓得一味往人少的地方而去。
却不想撞见,暖阁内这一对母子。
暖帐层层迭迭,裴照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出来,并不真切。
她并不想偷听,本想坦坦荡荡地走出来,却听得裴映山的姓名,一时止住了脚步。
在此处躲一会儿也好,可凝神静气,正好地歇上一歇。
但那对母子说得太久了,本澎湃的雨势渐渐弱下,可月已上梢头。
惨白的月光铺陈,屋檐之下毫无隐蔽,照出仇红所在,这一方阴暗角落,脚踝处阵痛作祟,惊得她身形不稳,不得已,被迫往雪帘后撤了几步。
“把话收回去。”
帘子里头忽传出一声呵怒,那惊天动地的四个字落地,陈夫人再顾不上方才的从容,惊也似的站起身来。
“你才何年岁,就敢立下这样的誓言了?”
誓言?
仇红将自己尽量缩在月色照不到的地方,一面忍着痛,一面听得帘中人的话。
裴照川立下什么誓言了吗?
什么样的誓言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竟叫一向心淡如佛子的陈夫人,动怒成这般。
仇红仰起头,一道高挺的身影柔柔地在雪帘上拉扯着。
裴照川背对着雪帘,背对着月光,挺身而立,骨重神寒。
仇红屏气凝神,侧耳听着他欲开口说的话。
她倒是十分好奇,方才裴照川怎么大逆不道,忤逆了自己的娘亲。
“母亲明鉴。”帘中人的声线清淡,但落地字字真切,仇红屏息,侧耳,只听后头紧跟着惊雷乍破的一句——“我对将军之心,天地昭彰,至极至诚。”
仇红低头看自己的五指。
将军?
哪个将军?
她脑中转了一圈,后梁武将不多,数得出来的,也就羲和关的赵敏,西南军的孟棋,东南军的黄毅......都是些出类拔萃的骁勇之辈,裴照川中意谁?
哦,还有一个她自己。
裴照川中意谁......还真有点难说。
“你这般真心以对仇红。”陈夫人吞了口气,“她又何时看重过你?”
仇红一怔。
双眸中混沌清明一瞬。
裴照川的心思。
从来犹如一道隐而不发的烂疮。
不痛时,仇红可以视而不见。痛时,便牵一发而动全身,烂疮吐血,却药石无医,只能逼仇红自愈。
不因别的。
仇红恪守本分。
裴映山死前,将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了仇红。
没有交给裴家,交给双亲。
而是仇红。
即是托付,从此仇红待裴照川,便有且只能有,“本分”二字。
仇红自认她做得很好。
所以即使裴照川的心思昭然若揭,即使裴府百般轻视贬低,仇红也能为保全本分,通通视而不见。
可惜今日,她好像无法再坦然装作若无其事了。
少年人的心思可贵。
不掺任何一丝杂质,纯粹、简单。
世间难得。
仇红能瞧见,裴照川的影子一动不动,户外起风,撩起雪帘一角,月色缓而柔地倾泻进来,仇红默默地再往里缩了缩,目光所及之处,裴照川遥遥眉眼,融进澄澈却危险的月纹。
“若她对你,有一星半点的真意。”
“又怎会看你如此轻贱、贬低自身,沦为政斗之中一枚生死不由命的棋子?”陈夫人咳了一声,“你有何脸面,做裴家的二郎?”
“跪下。”
裴照川应声落了双膝。
那一声响,令仇红五内晃荡。
“母亲。”裴照川垂眸,一丝月光从他睫下溜走。
“照川今日愿跪,不是为认错。”
“而是希望母亲,能记住照川今日所言。照川的心思,不会改,也不愿改。跪一次,照川便自陈一次。”
果决的话音一落,陈夫人促急地吐出一口浊气,松力,坐倒下来,双拳握得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