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萧胥再忧愁,也胜不过东宫那位,哪怕当面吃了仇红的一点闭门羹,也兀自展颜,状似无意道:“扰了你清净了?”
又替她剥起手边的瓜果来。
他的手好得不全,终日上了药,快见好时又会被拉去凌云轩受刑,反反复复,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
但若连为她做这些小事都要假手他人,萧胥是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她惦念的地方。
一边忍痛一边又道:“瓜果性凉,少吃为好。”
手被人轻抬了去。
仇红低着头,宽袖挽折压在膝上。手上轻重适宜,力道像是刻意拿捏过的。
“师傅”萧胥被她看得一晃,下意识去遮手上的伤处,又被仇红止了动作,动弹不得。
她偏过身子,看了他几眼,他一边心脏狂跳,一边面不改色等她的话。
仇红对他,终究是保有心软的。
“你的手。”
“不妨事。”他缓声,“做木工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他自认仇红不会深究,也自然赌赢,仇红对他仍有恻隐之心。
半晌静默,仇红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视线扫过他的手,又飞快地落回那气氛正热的戏台。
默许了他坐于身旁。
却不许他再剥吃食给她。
萧胥按捺住心头激荡,乖顺地坐在她身旁,同她一道观赏。
然而仇红,却再看不下去那台上精湛的武艺之演。
萧胥惯不撒谎。
如今却什么时候,也学着面不改色,说假话来搪塞她?
他手上那伤,旁人看不出,她却再熟悉不过了。
十指连心,宫中刑罚与之相关者,只有一用,即为诛心。
身体发肤,四肢腰腹处重伤尚且可避之而养,而手一旦受了刑,却退无可退,无处可避。
仇红虽未受过此刑,却真切见过,宋池砚那双被刑罚糟践了的手。
***
每逢入京,免不了太医院走过一遭,既是不负梁帝好意,也是让仇红自己放心,检查她身体各处,又顺走补药几方。
那日也不例外,她走过流程,并无大碍后取过药方便走,路过太医院后门,却见一只眼熟的玳瑁等在门口。
那猫的品相极好,眼眸明亮,四爪修长,端端是等在那里,都有不可轻易亵玩的风仪。
越是不可亵玩,仇红便越起了要与它过过招的兴致,于是转了脚步,往它跟头凑去,那猫并不搭理她的举动,仍然不动如山地等在后门。
仇红蹲在它前头,放下手头的方子,一边凑近,一边嘬出几声。
那猫并不理她,仇红好奇更盛,它越躲她越勇,一边直起身子,一边伸出脸去。
额头却撞到了一人冰冷的手指。
她忙抬头,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站着,伸向她的手正干干净净地向上摊开。
绝色美人啊。
日影一点一点往东边移去。黄昏降下来,仇红仰头只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全然地叫日色融了去。
有如神迹。
仇红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听那人咳出一声,才缓过神来,视线下移,才发现他玉袖之下,十指上新旧交错的红痕暴露了个完全。
那伤痕太突兀,本是汝瓷般青白纤细的十指,白白添了这横错的红痕,像是极好的画遭了刀割,突兀分裂,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
堂堂皇十一子,如何受了这耻辱之刑?
他生母早逝,后宫之中无所依仗,抚养他的庶母心术不正,数十年无所出,一面假意逢迎梁帝,一面暗自将气撒在他身上。
可她明明记得,那庶母早被宫人揭发,梁帝大怒,斥她毒妇,将她打入冷宫,从此不见天日。
那他如今的伤,又是从何而起的?
仇红径直站起身,一时有些六神无主,直到与他对上视线,在那道沉而温的目光下,终于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但她来不及问。
他一向来去匆匆,太医那儿要过了治伤的药便要走。随行的玳瑁往他怀中一蹿,最后冲她轻喵了一声,一猫一人便就此离了她的视线。
那十指上的伤却烙进她心口,挥之不去。
直到很久很久,他们二人互通情意后,宋池砚才松口,终于对她剖白。那日的伤痕,并不是何人施加,而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惩戒。
那是贞徽二十三年。
极难熬的一年。
年初的那场雪下得极不逢时。秋夏相接时,长江之南发过一场蝗灾,杭州府呈报,江南的早稻几乎都被蝗虫啃了个精光。
当地百姓北上逃荒,洛阳城惧内乱,紧闭城门不肯让百姓入城。入冬后,大雪封道,一路尽是上冻死、饿死的人,一时之间尸横遍野,灾民没有活路,甚至割私人腐肉而食。
然而,朝廷根本顾不上这惨死的数万灾民。
内忧至此,外患也丝毫不平。
西南乱象乍破,本在两年前归顺后梁的吐谷浑卷土重来,在一夜之间纠结五万边沙骑兵,突破了关隘防线,不出半月,越州主城告急,血流成河。
腹背遭难,风雨飘摇。
偃月营死士八千无一人留驻云疆,皆披甲上场,驰援西南。
那是一场仅仅一月,却叫人苦不堪言的熬仗,吐谷浑与后梁积怨已久,见梁军如见死仇,招招是殊死一搏的猛攻,即使不伤及后梁的根本,也要凭自己蛰伏已久的獠牙,生生从这已经风平浪静多年的帝国之躯上,咬下一块血肉来。
西南关隘,顷刻间便成了吞噬人性命的修罗地狱,不见天与地,不分白与黑,深夜的寒风里翻滚着流矢的飞声,举目疮痍,火燎后落败的草灰卷尽风沙,哀嚎与恸哭都是血腥的滋味。
此时,京中正覆雪,苍苍茫茫的雪影中,传信之人手执邸报,快马加鞭,行于宫墙之中孤寂的甬道。
满朝文武提气以待,长颈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