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破做了个梦。
下人们点了十几盏灯过来,将原本暗沉的牙帐照得透亮,连最细小的尘埃,都在人脸上沉沉浮浮。
他的母亲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头上是沉重的连垂,珊瑚玛瑙爬在她乌黑的发,金银铃铛悬在脖颈,轻嗽一声,都是连荡的响。
西凉人的婚俗,王的新娘要赤脚走过大荒龟裂的旱地,取月牙草的汁液烙上体纹,再以肉身淌过火烧的银泉,得到诸神的祝福,方可成为大地之母,子民的王后。
这是他的十四岁。
他的母亲,整个家族里最为珍贵的女人,在天姥的授意下,嫁给了祝氏王。他从此更名改姓,成了西凉祝氏王的儿子,祝氏领地的继承者,祝云破。
大婚那日,银泉的烈火烧得他瞳孔发麻,母亲最后吻了吻他的额头,冰凉的手抚过他银色的眼,抬起嫁衣的一角,头也不回地往大火中去。
很多、很多的人影接踵而来,他看不太清,只记得自己肩上一沉,呼吸就这样被凭空夺了去。
祝云破凝视着眼前漫天的火光,银泉落在地上,像一面去除波纹的镜子,他低头,能看见天姥就站在他的身侧,一只手慢而缓地托着他的掌心,眉目慈祥,却无端叫人发寒。
母亲的身影已经寻不到了。
祝云破已经快被强烈的火舌烧去了所有的感知,但他仍不愿离去,而心底又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问询,一个时辰之后,再从火里走出来的那个人,还会是他的母亲吗?
他眼前发黑,觉得自己快被火影跌撞撞碎,画面又陡然一转,是他在铁牢颠簸之中,头一回瞥见羲和关的影子。
祝云破记得,羲和关名字的由来,不是源于对太阳之神的崇拜,而是频繁发生在此地的战争,致使千千万万条性命自入此关,便再也无法见到明天的太阳。
百年以前,后梁与西凉终于肯结束这望不到尽头的战争,元气大伤的统治者彼此划定,以此关为界,子孙百年,不得越过。
从此,羲和关内外,西凉的骑兵和后梁人的军队无声对峙,荒漠之中,风沙漫天。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第一个祝家人带着后梁皇帝的节仗越过了此关,奔进了西凉无尽的草原和荒漠,以夸父之力,重新将后梁人的血脉延续至此,百年之约就此告破。
祝云破从囚笼里瞥见了它的影子,但他很快连眼前最后一点的风沙的色彩也失去了。
牢狱之中,是分不清白日还是黑日的,一柄染着黑油的油头布火把日夜不停的烧在他的眼前,暗了又被换掉,而后,又慢慢再一次黯淡下去。
月悬中天。
他被反锁着手臂推入大营的时候,中将正用一把匕首挑着青铜盏中的灯焰,焰影跳跃在人面上,致使其面目明明暗暗。
祝云破的影子落在他面前,与此同时,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被迫仰起了头,多日以来的黑暗让他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火光,他下意识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以压下心悸。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站得极远,整个人是静的,唯独那道视线是活的,落在祝云破身上,像条吐着毒信的蛇。
祝云破直觉不好,但他已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身如浮萍,无处可逃。
而那中将的反应却更令人费解。
他不像旁的将领那般,急着要将他押解献宝,又或是对他的身份恨之入骨,要像对待其他西凉人那般,叫他受尽苦肉之刑,尝遍钻心之痛。
他什么也没做。
看着祝云破的目光却很沉,似乎不满于灯火之暗,他反手扣灭了烛台,几步向前,一手拽起祝云破的领子,将他拉到惨白的月色之下。
当祝云破的脸完全地暴露在月色之中,那道视线中全部的情绪,也毫无保留地,撞入祝云破眼前。
即使身陷混沌,祝云破也能从那人的眼神里,读出几分猝不及防的心慌。
而那一点自乱,却在触及到祝云破右眼那一抹无法忽视的银以后,彻底散去。
“可惜。”
他松开手,祝云破脱力倒在地上,还不等他听懂这句话,那人的目光陡然一凛,手中挑过灯火的匕首忽地转向他银色的眼,寒风乍起,在那刀尖要刺入他眼眶的一刻,画面再度一转,是那道断崖上,后梁人穷追不舍的追击,和他狼狈零落的奔逃。
他能听见自己胸腔之内的喘息如雷,也能察觉自己腹处鲜血淋漓,但他不能不逃,他必须要逃。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三年前被大火吞灭的银泉,族人早已散去,天姥在半刻钟之后便失去了耐性,唯独他等到了仪式的最后一刻,但从火光深处里走出的女人,却不是他的母亲。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姓名,和身上受天姥祝福的嫁衣。
但她不是祝云破的母亲。
她是祝氏王的女人,领地的王后。
却不是他的母亲。
但好像只有他一人发觉了这偷天换日的一幕,之后的三年,那个女人一步一步鸠占鹊巢,真正地、完全地取代了他的母亲。
噩梦从那时候便开始了。
一直持续到三年后的现在,他即将葬身于后梁人之手。
祝云破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死期。
他只能看见惨淡的月色,和鬼魅一般追逐而来的影。
直到很远很远的远方,突兀现出,那飘在长发之间,如血一般赤红滚烫的发带。
被月焰带出来的细风撩动了尾巴。
祝云破从梦中醒来。
细汗爬满了他的前额,他浑身如火烧,呼吸紊乱,下意识去寻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