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这几月出营出得太勤了。
事实上,相比起营中他人,仇红还算是出营出得少的,但比起她从前红尘不问,外处不去的“苦行”日子,如今她半月就要出营一趟,实在令裴映山摸不着头脑。
裴映山并不知道她有何去处,问也不敢问,打听也不敢打听,只知道仇红每日练完武,一身戾气黑着脸出营,回来时倒是柔和不少,就连对着他也多了几分耐性。
奇也怪哉。
终有一日他忍也不住,替她签字放行的时候脱口一问:“你这整日......都是往哪里去了?”
仇红也不知怎么形容,愣住半晌,只道两字,“有事。”
“什么事?”
裴照川揪住不放,“不说清楚不让走,你这几日都消极怠工了......”
仇红额上还有刚练完武未来得及擦的汗,见裴照川如此纠缠,懒得与他周旋,一抽他掌心出营条契,也自觉没什么好隐瞒的,直白道:
“平康里。”
不顾裴映山大惊失色,转身离帐。
***
那日偶然救下那少年,仇红将钱袋留下之后便离去了,刚一出门,又被方才阶上所困的女子拦下,说什么也要跪谢她的恩情。
那女子自称“阿珑”,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仇红没法冷脸相拒,只能先把人扶起稳定情绪,再听她娓娓道谢,半柱香后,总算是不再落泪,方觉自己唐突,耽误了仇红的时间。
仇红看着眼前女子的脸,对方眉眼深邃,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本想以此辨别她与那少年是否有亲缘关系,结果脑海霎时空白,那少年是何模样,她竟想不起来。
仇红心中叹息,方才她怕自己行为越矩,轻薄了那少年,竟然连对方眉眼如何都没有细瞧,现在一出门,更是脑袋空空,什么都不记得了。
唯有鼻尖还残留了些那少年身上浅淡的药香。
仇红只得向阿珑顺势打听了那少年的身世,却见她眸有神伤,眼角泛红,半晌,才道:“来历不清,无亲无故。”
竟与仇红一样。
是个可怜人。
不过仇红已摆脱了从前卑微,而他还挣扎在宿命旋涡,仇红心中一丝少得可怜的怜悯之心作祟,终究还是问了,那少年的姓名。
逐野。
倒是个好名字。
后来再见,仇红留心观察,只见逐野生得一副极标致的眉眼,凛冽之中又带着柔和,额骨挺阔,鼻梁隆正,定有胡人血统,却也不知到底是哪个异国。
她也无从知道这答案,因为逐野从未开口向仇红说过一句话。
仇红本以为他是个哑巴,阿珑却解释道,他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伤了喉咙,出声极难,从此话也讲得少。
仇红心中那点怜悯之心燃得更旺,从此这平康里,她是不得不来了。
***
仇红闲时便来看逐野,有时带些书籍话本,有时又不知哪里淘来的稀奇玩意儿,总之都是哄小孩儿用的,她没有什么经验,只是营里有几个家中添子的同僚,她照猫画虎,应该能学得八九不离十。
但逐野显然不是一般孩子,他对这些无甚兴趣,甚至在仇红最开始来的那几天,仍然衣着轻薄来见她。
仇红花了几天,才将他此举纠正过来。
渐渐地,逐野也适应了这样古怪的迎客生活。仇红从不要求他做任何事,每日到他房间,也只是安坐在圈椅之中,她有时看书,有时小憩,甚至连饮茶都要亲自动手,不让他出半分力气。
一张小小的圈椅,一本书,一笔墨,她能沉浸其中许久。
逐野明白,她其实并不需要他,也不需要这间屋子,她只是心肠柔软,施舍他一些善心罢了。
她来此地也极有规律,半月一次,一次半天,半分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今日也是如此。
她在太阳刚爬过平康里角楼以西时准时拜访,却未从正门,而是从梁下飞檐突然现身,从窗框跳进房中。
逐野什么都没问,一路看着她到了老位置上去,后背一靠,整个人却不似往常那样从容,肌理紧绷,放松不下。
她双眉不平,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逐野也并不发问,只是与她相隔着软玉屏风而坐。
逐野能感受得到,她心中积虑,足以伤神,方才匆匆一眼,他瞧清了她眼下乌黑深重,眼眸混沌,应该是许久未曾睡过好觉。
她用过这里的墨,看过这里的书,却从未动手触碰过这里的丝竹乐器。
逐野不知道自己能回报她些什么,好在他能拿手管弦之乐,就算不能让她安眠,至少也希望能将她眉头扶平。
乐声奏起,圈椅里的人微微侧过脸,什么也没说,逐野却知道,这是她的默许。
他俯身吹笛,一曲悲歌被他婉转吹奏,少了些苦调,多了些平缓柔和,阳律阴吕,玉振金声。
一曲吹毕,屏风上的影子不动,逐野侧身去看,她竟不知何时闭目,如今已安睡了。
逐野心下一动,轻放下手中竹笛,起身振袖,朝她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