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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着。”
此二字简短,她品不出其中情绪。
寒赋也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去理。
“过来,坐下。”
他语调平宁地威胁,“否则叫杨夫人来此与你对坐。”
见仇红动也不动,寒赋也不着急,压壶自饮,颇为闲适,嘴上却没松动毫分。
“我向来言出必行,你又不是没领教过。”
仇红一窒,回身看向亭中的人,寒赋侧身而坐,挺拔肩骨撑起一道仪容卓绝的影,他的面目被头顶极高的月光折成分明两边。
是了,她的确领教过。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初次见寒赋,却像从一具棺里看一个死人。
那一日,京城急雨,仇红宿在府中,还缠绵睡意之时,被宫中派来的内侍急匆匆请到了京城刑场。她到时才发现,除她以外,京城所有她叫得出名号的高官重臣皆已悉数到场观刑,却不知今日是何人受刑。
仇红转念一想,也罢人之将死,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毫无意义。
让她没想到的是,今日行刑,梁帝竟然亲自监斩。
但他看上去十分疲乏,要靠内侍搀扶才能勉力撑住身子,他双眸不明,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刑场上跪下的一众人影,一个字也没有说。
直到时辰已到,那柄高悬的刽刀应声而下,寒光一闪,头颅掉落,鲜血迸裂,尸首分离。场面之惨,纵使是见惯生死场面的仇红,也没能忍住微微侧开了脸。
战争的残酷与刑罚的残忍到底是不一样的,她自认受得了战场上的手起刀落,血肉横飞,却无法从容面对刑场之上,剥人夺命的刽刀。
再度抬头,观刑台上已经没了梁帝的身影。
底下的人还未能立刻散去。仇红收回探寻的视线,目光随意一扫,落在一众观刑人员里。她一眼就瞧见了寒赋。众人观刑时面色各异,但大都有着事不关己的麻木,或是恐惧引火上身,遭受牵连的胆怯。
唯独寒赋,衣冠齐楚,面容肃穆,旁人不忍直视,他却自始至终未偏移半分视线。
倒不像是来观罚,而是来送行。
仇红来了兴趣,盯着寒赋的方向,身旁众人散去,脚步凌乱,刑场再度空寂,只剩头顶这一片下不干净的雨。
寒赋却没走。
他就像是要融进这场雨一般,动也未动,平白地受这瓢泼冷意的刑。
他双目平视,望着的方向是刑台上的尸首。雨势太大,这些尸首暂无人来收,他们要等雨过天晴,行事方便的时候,才会来将尸体撤下,拉去乱葬岗草草掩埋。
仇红看着寒赋的脸,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要为他们收骨。
像是要印证她的念头一般,寒赋倏地趋步上前,迎着瓢泼大雨,从容地走到刑台一侧,不失分毫稳重。
风中全是漫天的血腥气,仇红不必抽刀,就能于舌尖舔血。
寒赋就这样,他折腰弯膝,跪在那几具死状惨烈的尸体之旁,挽袖正冠,伸手将一颗摔得分裂的头颅捧起,搬回他的尸旁。
仇红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直到雨幕中走出另一人,仇红只瞧见那身影走近,看不清他相貌五官。
那人停在寒赋身侧,为他执伞挡雨,寒赋并未停下动作,只轻声道谢,身上那沾了血腥的袍子形状可怖,而那人也只是未发一言,丝毫没有胆怯。
“这些...是你家人朋友?”
“不。”
“那为何要替他们收骨下葬?”
寒赋眼前微颤,停了动作,望向雨幕中的深处,答道:“我今日所葬,并非这些受刑之人。”
“那你所葬何人?”
“我今日,借他们的骨,葬我自己。”
“...什么?”
仇红耳边轰鸣,她猜错了,寒赋不是来为他们送行的,他是来赴死的。
雨中水雾交错,寒赋的嗓音被风揉碎,听不真切。
他将怀中尸身一一裹布,尽量遮去他们狼狈,俄尔抬头接雨,声线平宁地开口——
“既要拜天子,入朝为仕,从此便无清白,即是有罪。”
“罪从何来?”
“要么为天子杀人,要么被他所杀。杀人者犯戒,罪孽深重;被杀者则怯懦无用,既入此道,无为亦是有罪。”
寒赋人在仇红的眼前,却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亡魂。
她被这一身死气煞住,直觉言语攻心,那雨打在身上总算有了痛感,她呼吸困难,目光落在雨中两人身上,再无松动。
那人听完寒赋的话,哽住几秒,又问道:“你既已清楚自己将来下场,为何仍执意入此道?”
寒赋答得坦荡:“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是为有意。”
“既生我,这世间其余的路,都是死路。唯独通天之道,值得我所赴。”
那人听完他的话,只问:“若你所愿不成呢?”
寒赋头也未抬,“通天不成,我便以身殉道。”
好一个通天不成,以身殉道。
“那若成功了呢?”
寒赋眉眼微动,眸中几分流光转瞬即逝,启唇,字字珠玑,“那我今日所葬,皆是我明日所杀。”
一句话,让人遍体生寒。
那人撑伞的手微顿,沉默须臾,回他道:“那便也将我葬了。”
说完此句,留下手中纸伞,起身离去。
后来,仇红才知,那日梁帝亲自监斩,刑场所杀的,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从前同父异母的胞弟,齐王宋拓。
齐王府一家上下,共十七口人,皆被剥名除姓,无一赦免。
一朝王侯,一朝白骨。
唯余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