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在家里一家三口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进行过祭祖烧香,在大门口放了一圈大鞭炮。这时候才会发觉,哪怕整个流江的镇上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新村房屋,可是真正一道某些时候就会发现,其实这里冷清得可怕。寥寥无几的鞭炮声如冬日山后竹林里早晨暖阳照耀下下几声慵懒的鸟鸣,象征性地歌颂新年之后躲在深林之中沉睡。一排排整齐的白墙青瓦三层楼砖房大门紧闭,大门口不知道已经积了多厚的灰,木色的大门被灰尘染成了灰色,青石板铺的街道上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的白玉兰树叶,被雨水腐蚀到腐烂,散发着一股令人感到反胃的恶臭。
这里从未改变,只是越来越苍老了,如一个年迈的老人,变得越来越暮气沉沉,让人喜欢不起来。这里本就该是我的家,可他已经苍老,已经污浊,从上游电站流下来的石油让整条原本清澈的江河充满了死鱼气息。有些不情愿地将门前的鞭炮残渣打扫干净之后,我放下笤帚,我问唐玮:“既然还要打扫,干嘛还要放鞭炮?”
蹲着撕开黄纸的唐玮转过身笑了笑,然后取了三支香,点燃之后插在香炉中,然后开始收拾桌上的贡品,都是今年才腌制的香肠和腊肉,有祖先的酒杯跟米饭,通通在黄纸里变成灰烬,然后唐玮招呼我我过去收拾,这才回答我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这里冷冷清清似乎就只有我们一户人家,你看看对面那些紧闭的大门,没有人出来,没有人在这里过年。回龙老桥上的彩灯几乎从来没有人看过,怎么说呢,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吧,我想你可能明白。与其说是自圆其说,倒不如说是一种仪式,流传了千百年的姿势,然而政府又规定必须扫尽门前雪,所以……只能放了鞭炮之后再自己打扫干净,否则就只能交一百块的卫生费。”
将碗筷叠在一起,耸肩表示无奈,仔细检查过黄纸全局变成灰烬之后,端着碗碟上楼,这才是过年的第一顿饭,要尽可能丰盛。南方的过年没有北方的饺子,我们家也没有大鱼大肉,但是胜在可口。一顿饭吃下来,收拾好之后还要回去,爷爷奶奶买了一条河鱼,还有一些牛肉。
二叔买了整整一车的烟花炮火,摆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一排,夜晚来临时会有片刻如白昼光明。一桌子十来个菜,二叔自家四口人,再加上我们一家和爷爷奶奶,一共八个整好凑齐一桌。少有的爷爷让我陪他喝了一杯酒,不过是泡了一年的杨梅酒,加了很多水晶般的冰糖。琥珀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中荡漾,然后流淌着从我的喉咙钻进胃里,有一点点滚烫,转瞬即逝地是一种突如其来眩晕感,让人恍惚,不知不觉吃饭也是大口大口地扒。
现在想起来我们一家似乎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年夜饭,我们不过是将之提前,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祭祖烧香,然后孙辈们会虔诚地祷告,我不知道在别家会不会有这样的传统,只是十六岁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跪在地上向祖先祈福,所以现在看着唐雅和唐朔乖巧地跪在地上向祖先祈求保佑,当然都是一些将来做大官的幼稚想法,但还是会感慨时光。看房子这些年似乎变化不大,只是偏方在某一年被拆掉之后修了沼气池,修了带热水器和冲水器的厕所。
这里远离城市,四周都是望不到尽头的山,小时候我会天真地指着江河对岸的青山问二叔,“山的后面是什么?”
二叔说:“山的后面还是山,连绵不绝的山,翻过去之后还是山,多得让人绝望……”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绝望二字于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可是在我明白我注定不能成为一名医生之后,隐隐约约触碰到了二叔当年的心境。好像他当时二十七,出了车祸,缺了一颗牙。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山还是青山,没有变改。现在我十九了,当我再次坐在大门口高高的门槛上撑着下巴,目光穿过浓密的森林落在河对岸青色的山峰,越来越远的地方颜色越来越淡,一直到最后看不清究竟有多远,一个山色一,连与天际。
鞭炮一阵嘈杂喧闹,红纸漫天飞扬,院子旁边的樱桃树上挂满了红色,还有青色的烟,唐朔高兴地跳起来,兴奋地叫喊,待鞭炮不再响起,他满心欢喜地去翻检还没有燃烧过火炮,藏在衣兜里,以防被二娘发现。越是长大,越是在这个时候感到无聊,似乎没什么能够燃起我的热血,樱桃树还是樱桃树,很多年都没有开花结果,我不知道它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是这样伫立在这儿很多年,仍旧会在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混在铺满水泥地的稻谷上。
又是一顿油腻的午餐,席上长辈们寄予希望,唐朔和唐雅一个喜欢鱼皮,一个喜欢鱼肉。唐雅与我性格想象,挑食,不爱说话,偶尔淘气。而唐朔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性子,用奶奶的话说跟小猪一般好养活,什么都吃,从来不挑食。
用过饭之后,还要到祖辈的坟前上香,放炮火,唐玮曾告诉我这是引领祖辈的灵魂前往祠堂。在我出生那年,唐玮的爷爷,也就是爷爷的父亲整好去世,我原本的名字应该是唐孝,孝顺的孝,只是不知为何改成了唐默。很遗憾地是,我没有见过祖爷爷,据说他是一个很好的老人。
坟茔大多局与深山老林,而这些年祭祖上香的都只是看房子附近的几座坟,就在田地之间。所谓的风水宝地我不知依据何在,总之奇门遁甲晦涩高深,总有一定道理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外如是。
夜晚来临之际,整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刻,乘着夕阳余晖去做一件事总觉得令人轻松愉快,这是年三十这天少有的令人快乐的时刻。老天爷还是挺给面子的,在这一天给予了冬日以宽容,有阳光有落日,那么我希望夜晚还有星辰。
年幼时我曾告予祖先请不要让我孤独长大,于是在那不久之后,马潇潇被马东山带走,十几年音讯全无。
然后我又告予祖先,请让我的父母陪在我身边,于是唐玮和兰柔六年没有回来过。
于是我不再信任我的先祖,哪怕我仍然对逝者怀有敬意,然而只是因为他们留下了后代,才有了现在的我。
虽然我对如今的以及不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