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都说了,在安静中对峙也是一种手段。不是所有罪犯都会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但一味强硬也不是最佳选择。心理变化是一个复杂且难以言喻的过程,需要思考,也需要等待。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无限期沉默。
“……你……你想知道什么?”很简单的一句话,语音沙哑,却暴露了张立根此刻的想法。
虎平涛目光开始变冷,声调和说话口吻不再像之前那般温和,变得如同岩石般冰冷、坚硬:“我再次提醒你,这不是普通的案子,更谈不上什么过失杀人。你、何玉仙,还有王庆国、杨达富、陶兴正,合谋杀死了郑千山。就算郑千山曾经以欺诈手段从你手里骗取了大量钱财,可他罪不至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权力。”
张立根蜷缩着身子,再没有之前的狂放与凶暴。他的声音有些发虚,胆怯且不太相信地问:“我……如果我说了……我的意思是,全部交代……会判几年?”
“这得看你的态度。”虎平涛直视着他,强硬的语气丝毫未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张立根手上已经没有底牌。
沉默了很久,他终于放弃抵抗。
“三山村是个穷地方。虽说就在城边儿上,可家家户户都一样,最大的问题,就是讨媳妇。”
“我跟何玉仙是小学同学,上了初中就没了联系。那年秋天,我去农业局的粮库卖粮食,遇到了她。起初觉得眼熟,不敢认,还是她主动叫的我。都说女大十八变,她长得是真漂亮……当然,那时候看一个女人漂不漂亮,跟现在区别很大。她腰粗,干庄稼活是一把好手,皮肤白,屁股大,还有一根大辫子,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只觉得跟她在一起很高兴。我们好的都亲嘴了,就差没脱衣服睡在一块儿。她催我去她家提亲,说这样下去不行,迟早有一天会出事儿,还是要结婚,领了红本子才能算数。”
“何玉仙她爸看不上我,说我太穷,怕闺女嫁过来跟着我吃苦……这是实话,算不上是故意为难。我寻思着大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就跟玉仙商量,让她等我几年,我把地里的农活儿撩了,去外面打工。好死赖活,总得挣出个人样来。”
说到这里,张立根的眼圈又红了:“那些年在外面,我过得跟叫花子一样。馒头便宜,一毛钱一个,后来涨到两角。我顿顿吃馒头,早上、中午、晚上各两个。平时在工地上干活,偶尔跟工友们蹭点儿菜,大多数时候买一袋盐,去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菜叶,拿回来把烂的地方摘掉,洗洗干净,撕成小块腌上,下馒头吃。”
“渴了,就喝自来水。”
“就这样,我好不容易攒下两万多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别说是在村里盖房子,就算在城里直接买一套也够了。”
“郑千山是个烂良心的……那年我回家,在村口遇到他。这人呐,在外面漂泊时间久了,就想家,就会觉得认识的人,尤其是老乡特别亲切。郑千山在村里名声不好,二流子,赌博,勾引寡妇……可那时候我没往那方面想,他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虎平涛暗自叹息:“你告诉他,准备盖新房?”
“我说我要娶媳妇。”张立根低着头,肩膀耸动着,低声抽泣:“我……我是个男人,我没有辜负玉仙,我说要攒钱娶她,就真正是……呜呜……就真正是凭自己的本事赚了一大笔钱……我……我要拿钱盖房子……呜,而且是村里最好,最大的房子。我要让她风风光光的嫁过来,让所有女人都羡慕。”
“从广州出发的时候,我就打了个电话给玉仙,告诉她我回来的大概时间。其实我在电话里撒了个慌,把到家的时间拖后了两天。”
作为过来人,虎平涛对此颇为理解,同情地问:“你想给她个惊喜?”
张立根用衣服袖子抹掉眼泪,抬起头,倔强又痛苦地说:“玉仙他爹瞧不起我,我要给玉仙争块儿脸面。让她爹好好看看,我张立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个真正的汉子。”
这话自我夸大的成分高于现实。虎平涛抽了抽嘴角,没有搭腔,心中甚至有些腹诽————张立根这家伙看来是个明理的,可早干嘛去了?口号喊得震天响,到头来还不是落魄潦倒,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个没有动手能力的废物。
“郑千山说很多年没见了,要请我吃饭。”张立根继续道:“我抹不下面子,就跟着去了。那天刚好是赶集,他和几个人约着喝酒。我跟他们一起吃饭,听着郑千山和那两个人一直吹各种玩钱打牌的事情。他们甚至拿出一副扑克牌,在饭桌上就赌。”
“一副牌背着在桌上摆开,每人各抽一张,比谁的点儿大谁就赢。九点最大,穿衣裳(JQK)的算半点,比A还小。抽一次压十块钱,赢三次的就给饭钱。”
“我看着他们玩挺有意思,觉得十块钱一注不算大,再加上郑千山在旁边撺掇,就一块儿玩了。”
“那天我赢了五十块,饭钱给了二十多。我觉得这样来钱真的很快,感觉郑千山性子不错,没有村里人说的那么坏。”
“后来我回家,下午郑千山又来了,说是约了朋友一起扎金花,问我去不去。”
“我想想中午刚赢了钱,如果推脱的话,面子上实在抹不开,就答应了。”
“那是我所有的钱啊!二三五砍炸弹,这辈子我都会牢牢记着,做鬼都不会忘。”
“输了钱,我浑浑噩噩的回了家,直接瘫坐在地上,不愿意动,什么也不愿意想……那真正是一场梦啊!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可是摸摸口袋,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后来玉仙来了,她是听比人说我回来了,这才找到家里。她问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回来也不跟她联系。我……我……我实在是没脸面对她,抱着头哭了一顿,被玉仙问得实在躲不过去,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玉仙……她扇了我几个耳光,还从柴房里找了根棍子,把我打了一顿……我没躲,我知道这事办的不地道,是我自己混,好好的日子,硬是给折腾没了。”
虎平涛微微皱起眉头,感觉张立根远不如想象中那么硬朗,反倒是很懦弱,甚至是一滩连糊墙都用不上的烂泥。
“你为什么当时不报警?”这问题很直接,也很现实:“如果报警,就算你因为参与赌博被抓,被拘留,但赌金多少能拿回来一些。”
张立根眼里泛出绝望和后悔:“他们说……一旦报警,那些钱会被没收,参与的人还会被抓进监狱。”
虎平涛有些恨其不争地摇摇头:“警察是讲道理的。虽然会没收一部分,只要说明情况,具体负责人会酌情处理,毕竟是那些年的两万多块……你再请村委会出面,至少能要回来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