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己眸光翻涌如墨,并未立即开口作答,良久,他才将视线自近在咫尺的屋舍之上挪开,缓缓吐出一?口气:“把这?间房的主人?带来见?我。”
这?间房中的气息,或许由于主人?曾在此居住的时间间隔太过久远,时光流转至今,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可这?微末的感应,却依旧似是一?片晦暗之中唯一?的亮线般,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与心神。
绝不会有错。
她曾在这?里住过,且是不短的时日。
他甚至无心顾及她为何会在无尽海之中长住,此刻心下叫嚣的念头与冲动几?乎已耗尽他毕生的克制,才勉强镇定地定在原地。
这?一?次,他是真的接近与她有关的一?切真相。毫无缘由的,他心下不可磨灭地闪过这?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甫一?自心头蔓延,便似是疯长的野草一?般,尽数将心下每一?寸角落席卷湮没,不受控制地拔地而起,遮蔽了他心下朦胧的理智与自持。
似乎有什么他不愿相信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似冰冷的刀刃一?般肆无忌惮地搔刮他柔软的心房。
柏己轻轻闭了闭眼。
只要这?间房的主人?还活着,只要她和他前来无尽海的那三个字没有任何关系,他就可以?当做一?切都从未察觉。
然而,下一?瞬秦灵略显迟疑的声音,却尽数将他心下可笑的期冀与自欺欺人?的逃避寸寸击碎。“这?间房是我师妹故居,她早已于五百年前陨落了。”
柏己只觉得周身滚烫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却逆流,顺着血管流至全身,指尖蓦地冰冷下来,在他自一?片骤然席卷而来的荒芜与混沌之中勉强抽离回神之时,才恍然察觉牙关不自觉间早已死死紧咬。
静默片刻,他一?字一?顿艰难道:“你师妹的名字,或许叫缪馨儿?”
秦灵并未回答,可她倏地僵硬起来的身体和难掩讶异的神色,却是比起任何语言都更?加直观真实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柏己才在一?阵几?乎挣脱他濒临崩塌的理智的癫狂与杀意之中回过神来,身体似是脱离了神志的控制一?般,他竟恍惚间感受到自己扬唇轻笑了下,开口的语气极轻,却又?似乎掩藏着什么即将轰然降临的风暴。
“跟我说说她。”
秦灵狐疑地抬眸。
婆娑摇曳的树影下,数道凌乱无序的阴影在他深邃凌厉的面?容上肆无忌惮地切割出一?片片明昧交织的分界,分明是极有攻击性的浓重长相,可那张扬与锐利却似是无端被他紧锁的眉宇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几?分,紧紧抿起的薄唇间或泄露着些许不为人?知的繁杂心绪。
这?要求似乎并非心血来潮,也并无什么恶念与欲/望。
虽然不知早已陨落五百年的缪馨儿,是如何引起了这?传闻之中暴虐嗜杀的魔君的兴趣,可仅观眼前这?颇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秦灵便几?乎笃定柏己似乎并不会对她不利。
在原地犹豫挣扎片刻,她终是开口道:“她……她生得很美,当年第?一?眼在南海琉璃宫见?到她时,仅仅望着她的背影我便移不开视线。不过,她家世凄惨,二?十八岁那年惨遭南门星灭门,之后便在顾光霁的庇护下来到了无尽海。”
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她先前所言皆是写又?空洞又?无趣的套话,秦灵略略静了静,绞尽脑汁地回忆片刻,才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灵根不佳,本?在修炼上并无天分,却没成想竟然是千年难遇的玄阴之体,且她吃玄珠果的方式比起常人?来十分不同,这?习惯我只在两人?身上听闻过……”
柏己额角一?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曾经在千行崖洞府之中惊鸿一?瞥的那一?幕。昏暗光线之下,白?衣少女翻飞的指尖比起珠玉更?显出几?分莹润白?皙,精致清冷的面?容之上,是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愉悦和餍足。
他喉头滚了滚,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一?般再次吐出一?口气,许久才哑声求证道:“什么方式。”
秦灵狐疑地瞥他一?眼,口中却从善如流地答道:“她极为喜欢将果肉尽数剥下来之后,积攒在果壳之中一?口气吃下去……”
喀喀——
一?道细微的金属折裂之声响起,秦灵心头一?跳,下意识条件反射地拔剑相向?,目光扫至腰间之时,余光却见?那玄色袖摆之下冷玉般的手中,赫然是一?柄自当中折断的玄铁扇。
不规整的裂痕将他那狠狠收拢的苍白?五指毫不留情地割裂,猩红血珠顺着他微微震颤的指缝蜿蜒而出,一?滴滴沿着分明的骨节悬垂,坠落,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聚拢成一?片又?一?片暗红的水洼。
他这?是怎么了?
虽说心下疑惑,可面?前之人?的私事自然轮不到她来管,见?柏己并未出言打断,秦灵便心下了然他这?来得莫名的兴趣还未彻底消解。
出于私心,秦灵并不愿承认缪馨儿与顾光霁之间未婚亦或是已婚夫妻的关联,将这?一?段隐情尽数隐瞒后,认命般自顾自接着道:“她还养了一?只玉胭兔作灵宠,取名叫作阿萝……”
话音未落,秦灵便惊讶地望着眼前的男人?鼻腔蓦地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轻笑,随即,那笑声更?大了起来,一?声又?一?声,连成一?片泣血般悲戚却又?放肆的大笑。
与这?一?阵听起来极为畅快的笑声截然不同的是,几?乎同时,他掌心之中再一?次传来几?乎被山风送往天际的高声朗笑极好地掩藏的龟裂声。
喀喀——
这?一?次顺着他指缝滑落的,除了在一?片白?皙肤色之中红得刺目的血液,是随着飘荡微风恣意飞舞的墨色齑粉。
千年前人?头攒动的元和街头,日光倾城,她一?袭白?衣静静坐在他身侧,美好得不似凡人?。
那时,他不知她竟是仇人?的外甥女,更?不知她会成为他执着千年的牵挂与珍视。
那时的她面?上是他曾经忽略的片刻迟疑,仅一?息的犹豫,她便抬起头来坚定地告诉他,她叫温萝。
阿萝?
阿萝。
好一?个阿萝。
“最后一?个问题。”
柏己自嘲般轻轻一?勾唇,语气很淡,却无端蕴着几?乎毁天灭地的威压,“她和顾光霁,是什么关系?”
秦灵眉心的折痕几?乎可以?夹死苍蝇。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传闻之中实力莫测、性情暴戾的柏己,可莫名的,若不是他一?身装束与气度无从作伪,她几?乎以?为见?到了与流言之中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这?一?刻,她不知是该疑惑为何柏己会对于缪馨儿的感情生活感兴趣,还是惊异他是如何察觉她从未提及的两人?之间隐秘的关系更?多。
沉默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避重就轻道:“是顾光霁杀了她。”
若是柏己当真对缪馨儿有所图,那么或许他听闻此事,会毫不留情地替她报杀身之仇也说不定呢。
秦灵并未猜错,她笃定的言语入耳的那一?瞬间,似是一?枚绚烂的火星划破柏己心下寂黑的长夜,霎时点燃了其中沉寂千年的思绪与随之而来的暴怒与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