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荫见她脸色骤变,更以为自己说中,不等她说话,便打断道:“是与不是都是你一张嘴在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糊弄我们?不管怎么样,这书你不能带走。”
苏眉双手扶在桌案上,从雪面上吹进窗缝的风刮在手背上,有生冷疼,她胸腔里气血上涌,想要痛切剖白,看着眼前这三张面孔,又觉得他们不配。小时候,花园里的毛毛虫爬到路上,她不留神一脚踩上去,连着两三天,想起来就哭,不是哭踩死了那么一只,而是哭踩死了那么恶心的一只,连累双黑亮带袢的心爱皮鞋以后再不肯穿了,她心里越想越凉,浮到面上却是淡淡一弯寡淡的笑:
“好,书留下。那你叔叔的文稿,你要吗?”
许广荫预备着她哭闹,不想她竟这样就算了,也不愿逼她太甚,便大度地道:“就留给婶娘作个念想吧。”
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牢了苏眉,直到匡夫人来接走了甥女,方才作罢。堂嫂见许广荫在书架上几番逡巡,试探着问:“广荫,苏丫头拿的这书很贵重吗?”
许广荫道:“侄儿也看不准,得拿回去给我父亲掌掌眼。”
堂嫂一愣,模模糊糊地笑道:“这不合适吧?”
许广荫见她母女二人俱都盯着自己,只好道:“伯娘也太多心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到底三个人一同出来,房门院门都落了锁,这才作罢。与此同时,虞绍珩在栖霞官邸的暗房里,也关掉了监听机器。他摘掉耳机,唇边一抹冷笑:想不到许家还有这么下作的子侄,回头等官司打起来,别说书,一张纸他都休想弄到手里。
恰到下午茶时分,虞夫人接了一个电话,转回来时神情似有些好笑又有些怅惘,对正喝茶的丈夫道:“欧阳问我们同许家的长辈熟不熟,说是为着许先生的一批书,许家的人和苏眉起了争执,苏眉要打官司,他们觉得不妥……”
虞绍珩正揣度如何跟父母提这件事,苏眉和许家人的打官司,他若出面去疏通关节,虽然能成,但毕竟是“晚辈”,总有点儿狗抓耗子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父亲母亲出面,就再妥当不过了;只是许兰荪的事,父亲恐怕不屑于管,除非母亲开口——他一念至此,便道:
“儿子瞧着,是许先生的那个侄子不大好,不知道为什么,急着从老师身后挖钱。”
他不提许家旁人,只把许广荫的恶行恶相点了出来,连那句“要我说,许家的东西让你看管着也不是不行,除非——你这辈子不嫁了。”也按在了他头上。
虞夫人一听,果然眉尖轻颦,果签在碟子里轻轻一磕,冷然说道:“这也太欺侮人了,许家的长辈怎么说?”
绍珩听到这一句,心里便有了定风珠,只要母亲肯管,苏眉这官司必是万无一失,眼尾余光再去瞥父亲,只见父亲亦搁了茶杯,含笑道:“他们不是要打官司吗?那就打嘛。”说着,轻轻握了握母亲的手。
虞绍珩连忙把目光收回来,思忖着道:“那要不要介绍个相熟的律师给……给师母?”
虞浩霆点头:“遗产官司彭律师熟,你找他。”停了停,又笑道:“其实找谁也都一样,不过场面好看一点。”说着,剥了颗荔枝递到夫人手里,虞夫人接过来咬了,扫了丈夫和儿子一眼,摇头道:“你们是以势压人,这法子不成;而且她这官司多半打不起来。”
虞绍珩讶然道:“妈妈,你也不赞同她打官司?”
虞夫人婉然一笑,柔声道:“要是我们家的女孩子,自然是不怕;可是你师母——我猜她自己家里也不乐意她打这个官司。官司输赢是一时的,要紧的是官司打完了,她以后怎么过日子?就算她赢了,你老师的书交给她照管,她一个女孩子也没有这个本事。”
其实母亲说的事,虞绍珩也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看来苏眉的事反正有他帮衬,料想也不会太难,但这心思尚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破,只好默认母亲说得有理。
“我想,不如让她用许先生的名义把这批书捐了。”
虞绍珩一愣:“捐了?”
“嗯,就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虞夫人娓娓道:“我们家里出一笔钱,筹个基金,要是慢慢把书收齐了,也是件好事。而且,苏眉若是愿意,不妨就到图书馆去上班,打理这批书。
这么一批书再加上一笔钱,捐到学校里,要他们多请一个人也是惠而不费的事,何况是许先生的遗孀。”虞夫人浅笑着道:
“许家的人虽然想要钱,可是书香门第更要面子,请报纸写一写许先生的遗孀有意捐了这批书,他们就算心里不痛快,也说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