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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秦有守沉默了下来。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正在细细体味着章敬康的话。

但他也没有沉默太久。“敬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平静地说,“蔡云珠的父亲想跟你谈谈。”

“为什么?”章敬康深感诧异。

“我想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蔡先生是银行家,自然懂经济,而且有这方面的著作,那么想找一个学经济的人谈谈,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的话才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的学经济的学生,他为什么单单找我?”章敬康很快地回答说,“而且,一个银行家要谈经济问题,还怕没有经济学专家的朋友,要来找一个学生?”

这真可以说是振振有词,秦有守似乎被驳倒了,一声不响。

可是章敬康不知怎么有这样一个感觉:秦有守还有话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话,只是既然迟迟不肯直说,必然连秦有守自己也知道,要说的话是不中听的。因此他也不说破,只沉着地准备着,以宽恕的心情准备着,即使秦有守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他也决定不怪他。

正在他这样默默地打算着时,忽然两声汽车喇叭在他们身后响了,同时有匆遽地刹车的声音,他本能地将秦有守往旁边一拉,以为差点叫汽车撞上,微微感到恐慌。

“嗨!哪里去?”他们没有想到竟是柯惠南——他从车窗中伸出头来大声地说,“上来,上来!”说着,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他们都上了车。车厢很宽大,三个人并排坐在前座。秦有守跟柯惠南不太熟,章敬康替他们又做了一次介绍。

那辆蓝色的buck(别克——编者注)有自动变速的设备,柯惠南揿下一个按钮,踩着油门,车子慢慢往前移动,一面又问:“你们预备到哪里去?”

“回家。”章敬康说,“柯惠南,你不是来读书,是来做大少爷的嘛!居然又买了车子。”

“这车子不是我的。”

“谁的?”

“我表哥的。他常回菲律宾,买了部车子放在这里,等他一走就交给我用。还有一所住宅,暂时也归我接收。新年我想举行个舞会,你们一定得来!”

“ok!”

“今天到我那里,先认认地方。”柯惠南又说。

“非常抱歉。”秦有守不肯去,推辞着说,“今天我正好有事,改天吧!”

“那么,章敬康去玩玩。”柯惠南转过脸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把秦有守送回家,柯惠南转向中山北路。他住的地方是一所精致的小洋房,院子特别大。他先把汽车在院子里停好,然后带章敬康到楼上,在宽敞的走廊里休息,一面用酒精烧煮马来西亚咖啡,一面把他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你最近常跟李小姐在一起吗?”

章敬康没有想到他要谈的是李幼文,意识到他特意把他带回家来问话,一定有些缘故在内,便老实回答说:“不大在一起。”

“怎么?看你们好像交情很不错似的。”

这下,章敬康可不愿透露太多的真相。“嗯。”他含含糊糊应着。

“前不久,我遇见过她一次。”

“噢!”章敬康倾注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你们怎么遇见的?”

柯惠南告诉他,大约十天以前,他应朋友的邀约到三重镇一家地下舞厅去玩,在那里遇见了李幼文。她跟三四个朋友在一起,有男有女,但看样子都像是不良少年。

这消息应该不算意外,而章敬康仍不免感受到刺激。他讪讪的,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有人说他妹妹是太妹那样觉得难堪。

“这是一种不好的倾向,如果你们交情很不错,你应该用你的影响力去纠正她。否则,一个好好的女孩就会毁了!”柯惠南说,“我来这儿虽然只有三年,类似的情形却看到过好些次。”

章敬康直觉地表示了谢意,同时得到了一个启示——这启示坚定了他的决心,一定得把李幼文找到,想办法帮助她走上正途。

爱情找到了新的、积极的意义,也为他自己找到了不得不然的借口,因而消除了他由于瞒着家人和好友去追求这种渺茫的爱情而产生的愧怍。这是件值得兴奋的事。

圣诞节后一天,章敬康去拜访赵警官。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办公室里相当忙碌,赵警官先招呼他在旁边坐下,仔细地看完几件红卷宗装的公文,又接了两个电话,大概过了一刻钟,才有时间跟他谈话。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赵警官说着,递过一支烟来。

“谢谢你,我不会抽烟。”他说,“我有点事想请教赵先生,但是……”他抬眼看了看,一个小姑娘又把一沓卷宗夹送到赵警官的办公桌上来了。

“你有话尽管说!”

“我怕你工作太忙,好像不能为个人的事打扰你。”

“没有关系,如果你有困难,需要我帮忙,那就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赵警官非常友好地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公众服务。”

“那么我说简单一点吧!上次有守请你打听一个叫李幼文的女孩子,”他微红着脸说,“事实上就是我托他的。”

“噢。有守只说有个同学托他打听,没有说是你。”赵警官喷了一口烟,又说,“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

“不是麻烦。那个地方……”他吃力地说,“不知道对不对?”

“怎么,你去过了,一问不是?”

“倒不是这样,我没有找到那个门牌。”

“那你为什么不问附近的人呢?”

他一下让赵警官问住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赵警官很深沉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这样吧,你现在就说你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有个很不礼貌的请求。”他定了定神说,“我想请你再核对一下关于李幼文的资料,是不是有发生错误的可能?特别是那个地址。”

“这容易,请你稍微坐一下,我马上替你办。”

赵警官去打了电话,没有多少时间就有了答复——答复是肯定的,李幼文的家是在那个地方,绝不会有错。

“谢谢你。”他站起来告辞,仍有着或多或少的困惑。

“老弟!”赵警官叫住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迟疑了半天,却只说了句,“你是大学生,我不必多说什么了!”

他懂得他的意思,一切劝告“尽在不言中”了。那么,他的劝告是什么呢?无非因为李幼文是个太妹,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可是,“你是大学生”这句话,对他却另有启示:一个大学生在各方面都近乎成熟了,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和智识去面对现实,如果一个大学生连一个太妹都应付不了,这个大学生对社会还有什么用处?

这一个想法使他产生一股冲动,离开警察局后便搭上了零南路的公共汽车……

“小弟!”在那条陋巷中,章敬康拦住一个十二三岁、穿了学生制服但赤着脚的男孩问,“请问你,六十三号之五在哪里?”

“六十三号之五?”男孩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地问,“是不是姓李?”

“对了,对了!”他欣然回答。

“我带你去!”

男孩转身就走,领着他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窄弄,眼前现出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东南两面都在起造楼房,西面一排简陋的房屋,是从窄弄这面的违章建筑延伸过去的。

“那面,”男孩站住脚,遥指着说,“有个女人在洗衣服的,就是六十三号之五。”

他再次向男孩道了谢,慢慢地走过去。“地方是没错了!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走近了他才看见,洗衣服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花白蓬乱的头发,还保留着烫过的痕迹,身上是一件很旧的织锦缎薄棉袄,身体看上去很瘦弱。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大铝盆,盛着一大堆衬衣、短裤、卡其长裤之类的脏衣服。一块洗衣板斜搁在盆沿上,她正伛偻着身子在洗衣板上吃力地搓洗衣服。

“老太太!”章敬康叫了一声,接下去问,“请问这里是不是姓李?”

“找谁?”她头也没抬,冷漠地问。

“我想请问李小姐李幼文,是不是住在这里?”

她没立刻回答,慢慢伸直了身子,擦一擦湿淋淋的手,掠一掠头发,然后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眼光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她,瘦削的脸,其实是很清秀的,而且依稀残留着高贵的气质,一见就能令人兴起这样一种感觉——她不宜于来做这累人的洗衣服的工作。

“你找李幼文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仍是冷冷的。

“我——”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来看看她。”

“她不在家。”

说完这一句,那位老太太从身上掏出一包双喜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两口。透过青色的烟雾,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荒地,那神态,就像根本忘了她旁边还有个人似的。

这使得章敬康非常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似乎连两只手都没有个放处。

终于,他想出了一句话来问:“老太太,请问你是不是李小姐的母亲?”

她微微点一点头,眼睛仍旧茫然地望着前面。这一次他看出点情形来了,她不是故意冷淡他,只是累了,需要抽支烟休息休息。

他不愿打扰她,而且所见的情况,几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也需要好好去想一想,便准备告辞。

但在这时候,这位一点儿劲都没有的李太太,像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似的,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啊,下雨了!”说着,很快地奔进屋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使章敬康一怔,接着他看到李太太拿出一个很大的箩筐,往荒场上急急走去——那里用竹竿支成两个架子,中间系着一条绳,绳上用小夹子夹着十几件衣服。

章敬康这一看完全明白了,本能地赶了过去帮忙。十几件衣服很快地被扯了下来,丢进箩筐,然后李太太抱着箩筐飞快地奔回屋里,这时雨已下大了。

“多谢,多谢!”李太太喘着气说,声音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冷漠了。

“绳子和竹竿要收进来吗?”他问。

“不用,不用!”李太太说,“你请坐嘛!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擦头发。”

“不需要,不需要。”他掏出手帕胡乱地擦着头脸。

然而李太太还是走进去了。利用这短暂的片刻,他约略地观察了一下这座屋子,就像常见的简陋的违章建筑一样,用些粗糙的材料、旧木板、洋铁皮,拼拼凑凑,搭的三个房间,中间算是客厅,杂木方桌,配上不同式样的三张旧凳子,还有一套破得能看见弹簧的沙发,再有一个竹子书架,几本初中教科书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另有几本电影杂志和流行歌曲选集,却还很新。

右面是厨房。左面房间门上垂着一幅质料很好,但已十分陈旧的布帘,看不见里面的布置,想来必是卧室——李太太从里面拿出一条半新的干毛巾来递给他,却是骆驼牌的美国货。

这一切都显得相当不协调,章敬康有些困惑。

“你贵姓啊?”李太太在破沙发上坐了下来,亲切地问。

“我姓章,立早章。”

“噢,章先生!你跟我们幼文在哪里认识的?”

这又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能说自己在公共汽车上认识了别人的女儿,便一直追到她家里来,因而撒了个谎:“朋友介绍的。”

“你的朋友没有告诉你,幼文是怎么个情形?”

“没有。”他忽然发觉这是个机会,接着便问,“是怎么个情形呢?”

李太太的眸子中忽然现出了无限感伤的神情。“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个倦极了的夜行者,需要透口气一样。

章敬康自然明白,这是她对女儿伤透了心的表示,很想安慰她几句,却苦于无话可说。

“章先生!”李太太抬眼看着他,“我看你是个规规矩矩念书的人,还是不要跟我们幼文在一起的好!”

一个做母亲的做这种表示,对一个陌生人来说,是非常不平凡的。但是章敬康虽然被她的善意深深感动,却不能立即接受她的忠告。

“李伯母!”他说,“你不要那样说,李小姐是个智慧很高的人……”他不知道怎样说下去了。

“智慧很高?”李太太想了一下,问,“你是说她很聪明?”

“对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她。这是……”她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使劲地摇摇头说,“不要谈了。章先生,你听我劝,不要再来看幼文了!就是来了,也不容易看到,她经常好几天不回家。”说着,她站了起来,是准备送客的姿态。

章敬康无法再逗留了。为了尊重她的意思,他不得不告辞,但并没有表示他接受了她一再提出的忠告。

这一次访问,给章敬康带来了浓重的抑郁。李太太眼中所流露的如荒山暮色那样凄凉寂寞的神情,一直使他忘不了。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人生黯淡的一面。显然,她经历过繁华,享受过生活中的乐趣,但到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甚至她对她女儿都已不存任何希望。他此刻才懂得“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的意义。

他曾一再地试着去忘掉那些令人黯然神伤的回忆,却一再地遭遇失败。最后,他终于发现他必须做些可以安慰李太太的事才好——也许他是为了安慰自己。非常奇怪的是,他仿佛已跟李太太共有了那一份凄凉寂寞,就像一个做儿子的对于母亲那样。

于是,他以新年需要用钱的理由,向嫂子预支了一个月的零用钱,买了一条双喜烟,这天一清早又跑去看李幼文的母亲。

李太太仍旧在洗衣服,看见他来,准备招待他进屋子里去坐。他坚持不肯,另外拿了张小竹凳坐在她旁边,然后把包在那一条烟外面的报纸打开,不好意思地说:“李伯母,我还在念书,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一条烟给你抽。”

“啊——”李太太怔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站起来把烟送到屋里,出来仍旧坐在原处,看到李太太的脸色很奇怪,是一种伤心的凝重表情。

“章先生!”她缓慢地说,“我仍旧只有一句话劝你,不要来看我们幼文。”

“我不是来看李小姐的。”他很快地说,“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噢!”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困惑而感兴趣地问,“看我?为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强笑着,“我只想看看你,替你做点什么事,心里才舒服!”

李太太的困惑更深了。然而她眼中的神情在变化,由困惑变为若有所悟,然后现出了喜悦,喜悦又变为感伤。一丝泪光闪过,她以微带颤抖的声音说:“你真好!只有你对我好!”

章敬康心里也很难过,但在难过之中,似乎另外夹杂了些耐人寻味的东西在内。

“章先生!你老太太好吧?”

“我母亲去世好几年了。”

“噢!”李太太深深点了点头,仿佛有所悟,“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于是,他说了些家里的情形。李太太一面洗衣服,一面不断地发问。这性别、年龄、智识程度距离极大,而且还只是第二次见面的一老一少,竟谈得非常投机。

到九点钟左右,李太太的衣服完全洗好,章敬康帮她晾在绳子上,然后辞别了她到学校去上课。

偶尔想一想他自己的行为,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他确确实实地感到,有了这样的行为以后,他心里已舒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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