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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差与犯妇(1 / 2)

解差与犯妇

顺治二年六月里,一个流火铄金的大热天,江苏如皋县城厢内外,贴出“誊黄”(皇帝的诏令,有让百姓直接阅读的必要,用黄纸抄录,张贴通衢,名为“誊黄”,俗称“皇榜”)。这一贴来,必然轰动。因为“誊黄”的内容,定与百姓的切身利益有关,大致都是恩诏,譬如减免钱粮之类。百姓自然奔走相告,都要去看个明白。

但这道“誊黄”,带给百姓的不是笑声而是哭声。诏令中说:自旨下之日起,限期十天,皆须剃发,遵令者是顺民,违抗者是叛逆。叛逆当然处死,所以很快地流行了两句口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其实,“不留发”并非将头发剃得光光,像个和尚,只是要改变男子梳理头发的样式。在明朝,男子的头发是束结在头顶,外罩网巾,再以不同的身份,戴上不同的冠、帽或巾。如今要改成满洲人的式样,前面一半的头发剃掉,光秃秃的一大块,方名叫“月亮门”;后面的一半头发梳成辫子,垂在脑后。不用扎网巾倒是方便多了,但不方便的地方也很多,上茅房要先将辫子盘在头顶,不然就会很糟糕;跟人打架也得先盘辫子,否则很容易为人所制。

当然,这不是百姓不愿剃发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可以说出来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剃发违背了孔孟之教,有亏孝道。另一个是不能说出来的:忠于大明,不愿做清朝的顺民。

就因为有这个不能说出来的原因,清朝非让百姓剃发不可!剃了发才是顺民,大家做了顺民,天下才会太平。为此,各省都接到“部文”(礼部的公文),将如何“奉行功令”的办法规定得详详细细。各省督抚自然原文照转到各府各州各县,另外规定了限期,同时严词告诫,倘若违限,立即撤职查办。

如皋知县马大为按照规定的办法,第一步是贴出“誊黄”;第二步关照“三班六房”中的“工房”,连夜赶工,做出几百根具体而微的旗杆,高约五尺,上系一面小黄旗,写明“奉旨剃发”;第三步是召集全县的几百名剃头匠,每人发旗杆一根,然后由俗称“四老爷”的典史训话。

“京里有圣旨下来,男人都要剃发梳辫子;如果不剃,脑袋就保不住,这叫作‘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四老爷正一正脸色说,“这不是说着玩的事!你们看看旗杆,这旗杆做什么用?你们拿它插在剃头挑子上,找个地方摆停当。县里会派人替你们去兜揽生意,抓人来让你们替他剃头,剃一个二十文,不准多要。如果不肯剃,‘就地正法,悬首示众’,脑袋就挂在你们剃头挑子的旗杆上!”

此言一出,剃头匠无不心惊胆战。“四老爷!”有个胆大些的说,“一颗骷髅头挂在剃头挑子上,吓得人手都软了,怎么还能剃头啊!”

“看惯了你的胆子就大了!”

四老爷答得很轻松,剃头匠却无不心情沉重,“看惯了”,要杀多少人才能看惯?算了,改行吧!

改行也不行。第二天不做生意,自有差役上门来催,不剃头就去吃牢饭。想想还是鼓起勇气,将剃头挑子挑了出去为妙。

头一天杀了三个人,第二天杀了一个,第三天以后,便都乖乖地留头不留发了。到了离限期还有三天,马大为下令,派地保挨家挨户去检查,还有哪个男子不曾剃发?是何原因?倘是因为生病不能出门,找剃头匠到病榻前去执役。这样奉行功令,真正是“到家”了。

到得最后一天,马大为问“四老爷”:“怎么样?都剃了吧?”

“是!是!差不多了。还有一条街的情形没有报来,不过,一定也是都剃的了。”

谁知不然!居然有个名叫许德溥的秀才,到限期最后一天还不肯剃,而且臂上还刺了字:“头可断,发不可断!”

这就不光是“就地正法”的事了!马大为将许德溥抓了来,审问不屈,解送到府,由府至道,由道到省,最后将案子报到京里。刑部审议定谳,许德溥依“大逆”之罪,本人斩立决,妻子充军到尚阳堡。

起解要派解差。这天五更“点卯”,马大为当堂抽出一支签来看了看便喊:“王朝有!”

“在!”王朝有答应一声,闪了出来。

“许德溥的老婆,充军尚阳堡,你是解差。”

“是。”

“尚阳堡你总知道,在辽东开原县东面。”

“回大老爷的话,”王朝有说,“许德溥的老婆,有三个孩子,顶大的五岁,顶小的还在吃奶。这样子充军到山海关外,母子四个路上吃不起辛苦,非死不可!”

“混账!”马大为将桌子一拍,“照你这么说,就不充军了吗?”

王朝有想想也不错,朝廷的王法,他小小一个县官岂敢不遵?自己的话,根本就是白说了的。

马大为其实是恤下的好官,心想,王朝有这趟差使,路程既远,又有母子四个要照料,实在很苦,所以放缓了声音又说:“怪你自己运气不好,抽签抽中了。我多发你一份盘缠!”

“谢谢大老爷。”王朝有答说,“想请大老爷宽限半个月,让许德溥的老婆好料理料理家务。”

这个请求在情理之中,马大为答应了,“好吧!就是半个月。”他说。到尚阳堡,路上要走三四个月。现在已经七月了,再晚出发,到了关外正逢隆冬,大雪纷飞,怎么个走法?

“是!谢谢大老爷关心。”

退堂下来,王朝有愁眉不展。他本性忠厚,人缘极好,同事都来劝慰。王朝有知道他们误会了,他愁的不是自己,是许德溥的妻子。不过心事不便说穿,只是默默地盘算,怎么样才能救得了“犯妇”母子四条命?

想来想去,苦无善策,回到家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他的妻子叫翠花,原是青梅竹马的表妹。结成夫妇,却还沿用从小的称呼,叫他“二哥”。

“二哥,你为啥不高兴?吃了这碗饭,闯南走北是免不了的,辛苦就辛苦一点,怕什么?”

“我不是怕辛苦。”

“那是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王朝有摇摇头,懒得多说。

翠花只好由他。哪知到了夜里上床,他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入梦。翠花一觉睡醒,看他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抽旱烟,可真有点忍不住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啊?”她问,“是不是赌输了,欠了一屁股的债,走不动?”

“不是,不是!”王朝有不耐烦地说,“你们女人家懂什么!”

翠花最不服气的就是这句话,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身子霍地坐了起来。见此光景,王朝有不免心慌。因为翠花不大发脾气,发起脾气很难招架,正想软语解释,她抢在前面开口了。

“你不要动辄就说女人家不懂!女人家做皇帝的也有。我问到你,当然要替你想办法。等想不出办法,你再笑女人家不懂,也还不迟。”

“好吧!我告诉你……”

听丈夫说了心事,翠花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你要救许秀才的娘子,大家都佩服你的。如果说有个人肯冒充秀才娘子,代她去充军,大家也不会说破的。”

“这个道理莫非我不懂?”王朝有撇撇嘴,“原来你是这样想办法?谢谢,谢谢!”

“怎么?”翠花平静地问,“我的办法不对?”

“对,对,对得很!好比有人吵肚子饿,那么吃饭好了!”王朝有冷笑一声,“饭呢?有饭他也不会吵肚子饿了。”

“噢,你就是说,找不到人肯代秀才娘子去充军啊?”

“是啊!哪个肯去?”

“你没有去问,怎么知道没有人肯?”

“去问哪个?问出这种话来,人家会笑,反问你一句:‘你老婆肯不肯?’我怎么说?”

“你是说,王朝有的老婆肯不肯?”

“对!”王朝有又不耐烦了,重重地答,“王朝有的老婆,翠花!”

“如果真的有人这么问你,你就说:‘王朝有的老婆,翠花,肯的。’”

王朝有愣住了,起身剔亮了油灯,细看一看翠花的脸色,一本正经,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的话是真的?”

“当然真的。”

“为什么呢?”王朝有说,“莫非跟我怄气?”

“我跟你怄什么气?刚才你说到一半,我已经转到这个念头了。”翠花说,“只有我冒充最合适。一路陪了你去,省得你在路上,我在家里,彼此心挂两头。”

“你吃得了这个辛苦?”

翠花笑笑答道:“有你服侍,我也苦不到哪里去!”

“你果然肯去,路上当然我服侍你。不过,到了尚阳堡呢?我一个人回来?”

“你还回来干什么?尚阳堡又不是宁古塔!那里可以安家落户的。”

居然连宁古塔与尚阳堡的区别都知道,王朝有真个不能不佩服妻子了。

“其实,要回来也容易。到时候自有办法。”

“对,对!到时候再想办法。”王朝有还有点不放心,“我们一言为定?”

“当然!你几时看我说话不算话?何况,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

“是啊!真是阴功积德的好事。你不但救了秀才娘子,也替我去了一桩心事!”王朝有笑道,“来,来!睡下来,我好好替你磕它几百个头。”

好合既罢,夫妇俩又商量正事,但却并无结果。因为虽说下决心在尚阳堡安家落户,但一个是“犯妇”,一个是解差,当地有官员管束,这里也有公事要交代,这个家怎么安、户怎样落,大成疑问。

“且不管它!你明天出去,把尚阳堡的情形打听清楚了再说,此刻困了,睡觉!”翠花说完,翻个身面朝里床,不多片刻,鼾声渐起。

王朝有却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梦。到得天露曙色,索性不睡了,起身擦把脸,赶到县前大街,进到一家去惯了的茶馆,坐下来喝茶吃点心,开始打听尚阳堡的情形。

“现在改朝换代了,山海关根本就出不去的,谁知道那里的情形?”有个张书办说,“老王,你不必打听。看你平常为人够朋友,我教你个法子。来,来!”

张书办将王朝有引到僻静之处,犹自四面看清楚了,确是没有人,方始开口。

见此光景,便知是条密计。王朝有便说:“张书办,话我先说在前面,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怎么叫伤天害理?”

“譬如谋财害命——”

“哪个叫你害命?”张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给你出的这个主意,包管许秀才娘子也会赞成。”

“好,好!那么,你请说。”

“许秀才娘子的娘家很有钱——”

有钱诸事好办。张书办想了一条移形换影、瞒天过海之计,须花一笔大钱。原来他有个八拜之交,名叫王世九,在山东郯城县当捕头,衙门里上下都招呼得到,本班捕快、地方保甲,更是唯命是从。王世九可以想法子,让王朝有只到了郯城,就可以回如皋复命。

“这个命怎么复?犯人没有解到地头儿,没有批文,我怎么去见马大老爷?”

“你不要急,自然有法子。”张书办说,“到了郯城,你要看世九,他会替你找客栈住下。到第二天,你叫许秀才娘子装病。等一报上去,会派官媒来看。过几天,你报犯妇病殁,郯城县给你出公事,你不就可以回来了吗?”

这个主意骤想极妙,细想一想,却有许多不妥之处。“犯妇中途病殁,要验尸的。”他问,“那时候怎么办?”

“世九自有办法,有刚死的叫花婆,把她的尸首弄来,一样冒充得过去。”

“那么,许秀才娘子呢?”

“喏,好处就在这里!要事先说好。她本人用不着再充军到关外,除了不能再回如皋以外,她愿意住哪里就住哪里。我想,”张书办说,“她一定愿意嫁人。”

王朝有通盘考虑一下说:“事情倒好像可以做,不过要许秀才娘子自己愿意。”

“是啊,要她自己愿意,而且还要她自己愿意出钱。”

“要多少?”

“世九那里送他五百两。你我有肉吃肉、有汤喝汤,利益均沾,每人弄二百五十两。一共拿她一千两银子好了。”

“好!”王朝有说,“等我好好想它一想。”

想到近午时分,还是委决不下。回家吃饭,在餐桌上,翠花问道:“尚阳堡的情形,打听了没有?”

“打听不到。不过,张书办教了我一条计策……”

等他讲完,翠花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觉得这话很难向人家开口。”

“开口倒不难,就怕人家问你一句:做这件事有多少把握?”

“谁晓得呢?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王世九。”

“这样,话还谈得下去。”翠花又问,“这件事如果闹出来,是什么罪名?”

“那还用说,当然是死罪。”

“我再问你,一千两银子当中,你拿多少?”

“二百五十两。”

“你的性命只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翠花冷笑,“也只有你这种‘二百五’才去相信他的话,你不想想,事情闹出来,不但世九白赔了性命,害得许秀才娘子也不得了!这种法也可以犯?”

“说得对!”王朝有懼然动容,“我们还是照原来的主意,我去打听尚阳堡的情形。”

“不必你去了!我已经打听过。”翠花说道,“旗下人在关外圈了许多地,只怕没有人去替他们开垦。我们到了那里,领块地下来,只要苦四个月就好了。”

“怎么?”王朝有大感诧异,“只要苦四个月?”

“对!一年只要苦四个月。那里天气冷,三月以前,地还是冻的。八月以后下霜,也不用到田里去了。只要四、五、六、七辛苦四个月,地里土厚,用不着施肥,就是丰收。”

“有这么好的事?我们决定到关外去开垦。不过,这里怎么办?”

“家当然不要了。”

“我是说,公事要有交代。”王朝有说,“我们在名册上都有个名义上的保人的,不回来缴差,追起保来,岂不害人?”

翠花想了一下说:“那容易!先留封信在这里,到五六个月以后,托人递张公事,说你在尚阳堡生病好了。”

“报病要由尚阳堡来公事。”

“这你不必管。马大老爷认为不对,自然会动公事到尚阳堡去问。一来一往,要年把工夫,那时候我们已经安家落户了,还怕想不出应付的办法?”

王朝有深深点头,想了一下问:“许秀才娘子在哪里,你去谈,还是我去谈?”

“我们一起去。”

许秀才娘子娘家姓吴,是如皋东乡的首富,号称“吴大户”。现在当家的“吴大户”,是许秀才娘子的长兄。花了很大一笔钱,将他妹妹保释在家,所以王朝有夫妇直接上吴大户家去拜访。

吴家上代做官,吴大户本身跟他妹夫一样,是名秀才。家里的气派,跟缙绅人家一样。门房通报进去,吴大户听说解差的妻子亦随夫同来,便知有体己话好说,急忙告知妻子与妹妹,好生接待。

于是翠花被延入上房,王朝有则由吴大户在花厅接待。他们夫妇是说好了的,翠花要等丈夫与吴大户谈得有了结果,方可说明来意,所以在上房中跟吴家姑嫂俩只是问候。许秀才娘子知道,此去要靠她丈夫一路照应,因而强打精神,用心周旋。吴太太却以心境不佳,只道她是来打秋风的,所以词气之间,冷冷地不大搭理。

谈了有顿把饭的辰光,有个丫头来向吴太太说:“老爷有请。”吴太太随即走了,临去都不向客人告个罪说声“少陪”。

谁知前倨后恭,一回来大不相同,进门便说:“妹妹,你快起来!”说着,走了过去,跟许秀才娘子并排站在一起,方又说道:“妹妹!你给王大嫂磕头,拜谢王大嫂救你母子四个人的命。”

许秀才娘子愕然不知所答,但看长嫂已跪了下去,便也依样照办。翠花猝不及防,只好赶紧避开。“折煞我了!快请起来!”说着,她亲手去扶吴太太。

吴太太就势搀着她的手,向许秀才娘子招一招手,一起进入毗连起居间的卧室,闭门密谈。

“妹妹!王大嫂真正是女中丈夫……”

吴太太将从丈夫那里听来的话转告小姑。王朝有很敬重妻子,他跟吴大户表明,这个主意完全出于他的妻子,因此,吴太太赞她是“女中丈夫”。

许秀才娘子则还想不到应该佩服,因为她内心中有过多的感激与激动,以至于泣不成声。反是翠花多方劝慰,才能让她止住哭声。

“我一直在想,”她哽咽着说,“这一回生离死别是定了!三个孩子有什么罪过,要跟着我充军。这一路辛苦,到不了冰天雪地的地方,三个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不想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说着又哭,而且又跪下来给翠花磕了个头。

“好了,好了!”翠花说道,“我们还要谈谈正事。”

“是的。”吴太太这时已想到了一件事,“王大嫂,三个孩子怎么办?”

这一层是疑问,公事上说明“犯妇一名,随携子女三口”,查验时盘问,如何回答?

“不要紧!我们的事,跟衙门里的同事要讲通的,他们一定有办法。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吴太太很机警地接口,“我们不好白麻烦人家,一定有一份小意思。”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层,我也就不必多说了。”翠花转脸看着许秀才娘子说,“许太太——”

“王大嫂!”许秀才娘子很快地说,“你这个称呼不敢当,叫我小名好了,我叫碧珠。”

“是的。王大嫂叫名字,或者——”吴太太说,“干脆叫我们两个都叫妹妹好了。”

翠花是很爽朗的人,笑一笑说:“我也叫不来姊姊、妹妹这种亲热的称呼,叫吴小姐好了。吴小姐,公事上过堂,仍旧要请你自己到;起解出城,也要让大家看到;中途在哪里调换,要看情形,也许是高邮,也许是宝应。不过,吴小姐能不能到哪里暂且躲一躲,住些日子,再回如皋。”

“噢,外子跟我说过了,我家在兴化有点薄产,我妹妹先到那里去住几个月。”

“那好!我要关照的就是这句话。”

“妹妹、妹妹!”翠花也这样叫许秀才娘子,“你先别哭!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是!”许秀才娘子答应着,拭一拭眼泪,用心倾听。

“起解那天,过堂要你自己去。因为衙门里人认识我,万一有个冒失鬼喊将起来,事情就要糟糕了。”翠花又说,“你不要怕!朝有在旁边会照料。如果县官问到你的儿女,你说带去不方便,交给娘家嫂嫂在养。”

“是的,我懂。”

“等过了堂,当天出城,你在大慈庵暂住一住,半夜里我会去换你。不过,你最好不要住在娘家——”

“当然!”吴太太抢着说道,“已经在安排了,从大慈庵出来,连夜到徽州。我家姑太太嫁在徽州,把我妹妹送到她那里,躲个三年五载再作道理。”

“对!就这样。”

走的是陆路。由于吴家送了一笔很丰厚的盘缠,所以走的还是比较舒服的一条陆路:由如皋往西,先到泰州,再从经至高邮,由此沿着运河,经宝应,过淮安到清江浦。长行的骡车,雇到这里为止。渡过黄河,在王家营另外雇车,经宿迁往北到了红花埠,便是山东境界了。

一入山东,第一个宿站是郯城。此处地瘠民贫,但为南北往来的要冲,鱼龙混杂,很容易发生纠纷。王朝有听人说过,颇具戒心,所以未下客店,先就提出警告。

“翠花!郯城这个码头风气很坏,你要小心一点。”

“怎么样小心?”翠花答说,“‘下店、吃饭、睡觉’,第二天一早上路。管它风气坏不坏!”

“话不是这么说!你总要记住,你是‘冒牌货’。”

提起“冒牌货”,一路出过许多笑话。解差解送犯妇,走遍天下都是犯妇服侍解差,倒茶添饭不必说;为解差洗那双臭脚,也是习见之事;如果解差凶恶,犯妇荏弱,夜来做一处睡,亦无足为奇。唯独“冒牌货”的犯妇翠花,往往反其道而行。下了客店,奔进奔出都是王朝有在料理。翠花端坐不动,只是口中发号施令:“王解差,去告诉柜上,这间屋子漏雨,换一间!”“王解差,叫小二去泡壶茶来!”客店中不管掌柜、伙计,还是过往旅客,见此光景,无不以异样的眼光去看王朝有,害得他总是目不旁视地抬不起头来。

“我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己是‘冒牌货’,就是记不住。到底是多少年的习惯,一时哪里改得过来?”翠花又说,“你自己也要想想,有时候如果不是你惹我生气,我哪里会显原形?”

这话是有所本的。那天到了淮安府,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水陆辐辏、人烟茂密的一个大码头。王朝有要看两个朋友,决定留一天。其时八月“桂花蒸”,天气热时可穿单衣。翠花因为风尘满头,要了两盆水正在洗头发,王朝有跟朋友喝完了酒,醉醺醺地归来跟妻子大开玩笑,胸前摸一摸,腰上捏一把。窗外闲人驻足而观,笑声不断。翠花又窘又气,一手握住湿淋淋的头发,一手抄起布掸子,撵着王朝有就打。一时传遍了犯妇揍解差的笑话。

车进郯城南门,在一家字号“聚和”的客店中安顿了行李。王朝有第一件事是去“投批”。

原来解送人犯公文,名叫“批解”,又叫“批票”。上面载明犯人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甚至具体到脸上的特征,哪里有疤,哪里有痣,还有手指上的螺纹,其名叫作箕斗。当然,要有犯罪事由,注明解差姓名。最要紧的是特批的一行字,譬如“此系要犯,应会员弁管押递送”,那就得将犯人收监寄押,第二天一早提出来,派一名千总或者把总或者吏目、典史,陪着原差押送到下一站,点交清楚,取得收据,责任方了。这就是所谓“递解”。像王朝有的差使是“长解”,只要带同犯妇去见一见地方官,呈验了“批解”,公事上就算有了交代。

这种公事,规矩是归典史管。典史是不上品的“未入流”,但“不怕官,只怕管”,职司典狱,管到犯人,权威极大。所以王朝有一再嘱咐翠花,到“投批”时见了“四老爷”,要格外留神,话不必多而礼不妨多。翠花听丈夫的话,见了“四老爷”,必是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

王朝有事先跟聚和的吴掌柜打听过,郯城县的这个典史姓罗,奸刁刻薄,会找麻烦,因而惴惴然地捏着一把汗。翠花却不在乎,漫然说道:“不要紧!遇到为难的地方,你不必开口,我来应付。”

果然,一上来就有麻烦。“解差只你一个?”罗典史说,“照规矩,‘一犯两解’,怎么只你一个呢?”

这话在别处也问过,王朝有老实答说:“回四老爷的话,这是本县大老爷体恤差人,两名解差的盘缠,发了给我一个人。”

“这跟朝廷立下来的规矩不同啊!你倒说说看,是何道理?”

这个道理,教王朝有如何说得出?沉默了一会儿,罗典史犹在催问,于是翠花开口了。

“体恤就是道理!请四老爷也高抬贵手吧!”

罗典史大为诧异,从未听见过他在问解差,而犯妇胡乱插嘴的!而且话锋是“绵里针”,倘或苛求,便非体恤。如果再问下去,她来一句:为何“一犯”不是“两解”,请你去问如皋的县大老爷!那就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了。

这样想着,自然要看看这犯妇是何等样人!“许吴氏,”他说,“你把头抬起来!”

等她把头抬了起来,一打照面,罗典史立刻心旌摇荡,不能自主。向来犯妇都是蓬头垢面,一脸的恐惧委屈,就是有几分姿色也变得很难看了。唯独翠花,头光面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毫无惧色,倒有些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娇憨神情,这就让罗典史惊为天人了。

色心一起,恶念顿生。“许吴氏!”他沉下脸来说,“你丈夫是谋反大逆?”

“是!”翠花做作着,低下头去,轻声答了这么一个字。

“你是充军到极边的要犯。”罗典史转脸问道,“王朝有,你吃衙门饭,总知道规矩,解差要犯过境是要收监寄押的。”

此言一出,王朝有夫妇无不大吃一惊。“四老爷,”王朝有答说,“一路来,从没有拿犯妇收监的。”

“怎么?”罗典史将公案一拍,“人家不收监,我就不能收监吗?”

“四老爷别生气,”王朝有结结巴巴地说,“小的意思是省得麻烦。”

“你怕麻烦,我不怕!”罗典史突然发觉,“犯妇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维护她?”

王朝有吓一跳,心中省悟,自己这种情急的模样,出乎常理之外,再袒护犯妇,便非露马脚不可。看起来只好让翠花在郯县女监委屈一夜了。

翠花却已完全明白,罗典史绝不会想到,眼前的犯妇就是解差的结发妻子,只以为解差王朝有与犯妇“许吴氏”一路双宿双飞,所以有那种含着醋意的话问出来。心里在想,今天可是遇到难关了!但无论如何不能进监狱,一进去,清白必定不保。于今只有先图脱身,再作道理。

翠花的脑筋最快,只要定了宗旨,不愁没有办法,略微想一想,将头一抬,柔声喊道:“四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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