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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的喜剧(1 / 2)

“鱼”的喜剧

席面终于散了。客人们的名牌手表上面,差不多都指着同一时间:九点四十分。

“各位贵宾!”酒女出身的女主人,还忘不掉以前职业上的习惯,拍出两下清脆的掌声,然后宣布,“请间壁坐吧,咖啡在那里预备好了。”

于是客人们开始转移阵地,领头的一个矮胖子走到门口,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啊,曾薇小姐请!”

被叫作曾薇的那个很矜持的年轻女人,正在抽空整妆,一听这话,把k金的粉盒,叭哒一声关上,慢慢站了起来,长眉一掀,扫视了一遍所有的客人,浮起一脸倩笑:

“别客气,各位请!”

“不,”胖子固执地说,“lady first(女士优先——编者注)!”

曾薇是唯一的女宾,她有带领这群醉汉进行新的节目的义务,便不再客气了。回眸一笑,挽着女主人,进入客厅,就在近门第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经过一阵小小的纷扰,客人们都安顿下来。女主人忙着周旋宾客,丢下曾薇孤零零地坐在门口。她微微失悔,不该把自己摆在隐僻的角落,应该占据中间的沙发,才能造成众星拱月的局面。现在,局势已定,倒不便移樽就教了。

一巡咖啡过后,有人大声建议:

“来点什么余兴?”

另一个接口问说:

“今天没有‘电影’?”

此话一出,立刻便有好几双眼睛来看曾薇,她装作不懂,不做任何反应。

“‘电影’是没有,”男主人杨学智回答,“有一卷日本来的录音带,哪位有兴趣,我可以连录音机一起出借,带回去放给太太听。”

懂得那“录音带”是什么玩意儿的人,都笑了。另有一些茫然不解的,赶紧去问别人,解答的声音,隐约可闻。这使曾薇不得不摆出淑女的姿态,站起来换个地方去坐,表示要避开那些不入耳的下流话。

她这一个举动,让杨学智发觉了,便提出警告说:

“有女客在座,各位说话小心一点。”

这个警告,立刻收到效果,人声静了下来。原先提议来点余兴的人,催促着说:

“没有什么花样,我可要告辞了。”

“有,有,怎么没有!”杨学智赶紧拦着,“已经在摆桌子了,老规矩,先凑一桌麻将,余下来的show hand(扑克游戏的一种——编者注)。”

报名打麻将的,很快满了额,但show hand似乎凑不成局,只有三个人感兴趣。主人踌躇了一会儿,提出新的办法:

“你们也改麻将好不好?”

“就是麻将,也是三缺一。”

“那不是?”杨学智指着曾薇,同时向她眨一眨眼。

她懂得那眼色,也有跃跃欲试之意,但她更懂得“钓鱼”要有耐心,不可操切行事,赢了固然最好,输了让主人来结算筹码,那会让人看低了身份,因此歉意地表示:“不想打。”

“大家聊聊天不也是很好?”说这话的是个瘦长的中年人,曾薇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她记得杨学智介绍过,姓余,是什么厂的总工程师,席面上向她举杯次数最多的一个。

“对了,最近我听到一个笑话……”

有人响应他的话,说了一件很精彩的政坛秘闻。清谈之局,就这样形成了。在烟氛与咖啡热气所混成的香味中,这班脑满肠肥的家伙,在酒食征逐以外,领略到另一种比较高雅的趣味。

曾薇装得很娴静地听他们谈话,偶尔也附和一两句,但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观察”。姓余的不大讲话,衔着烟斗,踱来踱去,这使她想起两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

吸板烟的鱼

散步的鱼

真的,如果说那些步履蹒跚的人是螃蟹,那么飘忽悠闲的他,就是一条鱼了。

鱼!这一条鱼给了她太多的灵感。

“鱼”第二次游到曾薇身边时,她抓住机会说:

“余先生还坐一会儿?”

他不置可否,却提出反问:

“曾小姐呢?”

“我想该走了。”

“曾小姐府上住哪里?”

“我住在旅馆里。”

“噢,我说错了。”他微笑道,“曾小姐是香港来的。住哪家旅馆?”

“怎么?”曾薇一步不放松,“准备送我回去?”

余先生似乎没有料到她有这句话,一抬眼,盯住她说:

“现在就走?”

“余先生要有兴趣,不妨再坐一坐。”她把话又宕了开去。

“不,不!”他马上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以后再来,也是一样。”

这时,做主人的眼尖,已经赶了过来,问说:

“曾小姐要走了?”

“是的,我请余先生送我回去。”

“好极了!”杨学智拍拍余先生的肩说,“这趟差使没有比你再适合的人选。”

男女主人送出大门,上了余先生的车子——一辆曾薇在香港看惯了的英国车。余先生自己驾驶,滑出幽静的弄堂,转出横路,就来到了这灯火璀璨的大街。

“台北的市面,比我想象中要热闹得多。”曾薇说。

“到底不如香港。”余先生说,“香港一切玩的节目,这时正刚开始。”

“台北也有消夜的地方吗?”

知趣的“鱼”立刻接下来说:

“有一两处地方还可以坐坐。有没有观光的兴趣?”

“不啰!”曾薇在毫无理由地拒绝以后,却拖了一个尾巴,“改天总有机会的。”

“那么,是回旅馆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地方。”

“我也在奇怪,”曾薇说,“你不问问我住在什么地方,要把车子开到哪里去?”

彼此觉得有些好笑。然后曾薇把旅馆的名字和房间的号数都告诉了余先生。

一路无话,但各人都有些事可想。车子到了旅馆,曾薇不忙着下车,问说:

“余先生能给我一张名片吗?”她是想知道这条“鱼”的身价。

“当然。”他毫不迟疑地伸手到口袋里,但忽又翻然变计,“啊呀,正好忘了带名片,我把我的名字地址写给你吧!”说着又假意摸索了一会儿,问道:“你带了笔没有?如果没有带,我到里面写给你。”

曾薇皮包里有支眉笔,可是她的回答是:

“没有!”

彼此都多少看出对方的用意,但谁也不肯拆穿。下车到了曾薇的房间,余先生写出他的名字“余善德”,又写下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曾薇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把那张纸折了起来,放在皮包里,问:

“打电话到你府上,方便吗?”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余善德这样回答。

“那有什么不好懂。”曾薇调皮地笑着,“我怕电话接到你太太手里,我倒无所谓,你可不得了啦!”

余善德不做任何分辩,故意逗着她说:

“就算我有太太,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

“话是不错,但是跟我做朋友,是需要勇气的。”

“如果你是指对我太太而言,我正好有这种勇气。”

“我不相信。”

“那只好等事实来证明了。”

“余先生!”曾薇说,“请你转过身去,好吧!”

余善德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转过身去,脸朝房门坐着,听见背后有开衣橱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好了!”

余善德重新转过身来,曾薇还在扣领子上的纽扣,两条纤浓适度的手臂,配着浑圆的肩头,构成人像摄影家梦寐以求的曲线。那一袭家常穿着的素色旗袍和平底的便鞋,也像是撤除藩篱的标记,让人更觉得这间屋子恬适可爱。

然而余善德却已惯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对她,直接的试探已经够多了,而对整个背景却茫无所知。这可能是很危险的事,他想。

于是,他毅然起身告辞。

她没有再留他——她知道,那是最不聪明的一着。最使她失望的是,他临走时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一定是装傻!”她想他怎么会不懂她换了衣服,是准备长谈的表示呢?

出了旅馆,余善德开车回到原处。

聊天的客人早已散去,牌局还在继续。杨学智补充了中途告退的一角,正在连庄。等下了庄,余善德向他做个眼色,他知道有话要谈,把牌让给他的“小公馆”打,邀了余善德到客厅里来。

“我想打听打听曾薇。”余善德开门见山地说。

“难得动了凡心。”杨学智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杨学智所了解的也不多。据说曾薇是香港的歌星,到台湾来的目的是想投奔一个在香港眷恋过她的大户。哪知事与愿违,在她来到台北的前两天,大户出了事被司法机关扣办了,吓得她不敢轻易露面,怕在舆论上加重那大户的罪戾。杨学智是大户的朋友,在香港时见过曾薇,由于这一点香火因缘,他今天请客,就顺便找她来玩。过几天预备买张飞机票,把进退维谷的她送回香港。

说完了这些,杨学智笑嘻嘻地又加上一句:

“看来这一张飞机票,用不着我来买了。”

余善德觉得收获已经很丰富,本不想再说下去,但想到将来需要杨学智合作的地方很多,便说:

“学智兄,你是知道我的‘操守’的……”

“是啊。”杨学智插嘴说,“所以我说你‘难得动了凡心’呢。”

“我不否认我对曾薇有好感,其中有个特殊的原因现在也不必多说。我现在要跟你来个君子协定,我有什么发展,随时告诉你。你也得尽量替我帮忙。”

“好,”杨学智很高兴地说,“一言为定。你说吧,要我怎样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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