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讯问室内,已过不惑之年的陈浩山佝偻着身子坐在审讯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椅子为铁质,焊有手环、脚环,坐上之后,手脚均会被卡死,十分不好受。按照规定,为了防止命案嫌疑人撞击头部自残,审讯时还需捆绑扎带使其不能弯腰,但展峰并没有这样做。
常年跟垃圾打交道,陈浩山的衣着跟流浪汉无异。摘下口罩,下巴上的络腮胡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因长时间不洗澡,他露出的皮肤上可见片片垢斑,浑身散发着无法言喻的气味。
展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从进入办案区到现在,已过去了十个小时,检验结论也给你看了,陈浩山,我们能不能聊一聊?”
陈浩山望向展峰,沙哑着嗓子道:“十五年了,我整天夹着尾巴做人,到头来还是这个结局。”
“你应该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些话,其实都是真的。”展峰静静地看着他,十多年的苦日子已经彻底改变了陈浩山,现在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手。然而,就是眼前这个流浪汉一样的家伙,终结了三条活生生的性命,也间接地害死了一个花样少女。
陈浩山叹息道:“你说得对,打从我收到一条群发短信,说公安部成立了专门侦破旧案、大案的专案组开始,我就有预感,我迟早会被抓住!”
展峰捕捉到熟悉的“短信”二字,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追问。陈浩山刻意隔绝与外界的联络,必然不可能把那条短信留到现在。
“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说说你的作案经过吧?”
“你们有没有去找过王汝?”陈浩山抬起脸。
“找过,他整了容,但我们还是有办法查出,他就是当年自杀女孩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陈浩山苦涩地道:“他的整容很成功,要不是我偶然在他的屋子里发现了莫汁的日记,我也不敢相信他就是莫士亮。”
“放心吧!我们肯定,他已经彻底放下了,以后也不会对陈星构成威胁。”
闻言,陈浩山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我知道,我现在也能真切地感觉到,十七年前他出家时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肺腑之言。”
“既然你知道他已经放下,为什么还要做那三起案子?”
“我放不下,”陈浩山的目光与展峰对视到了一起,“你知道吗?有一种关,是自己的关。我和陈星虽然坐了牢,但绝对抵不了莫汁的一条命!”
“所以,你就用三条无辜的性命,去弥补你内心的愧疚?”展峰的声音瞬时降低了温度。
陈浩山露出有些疯狂的目光,“我不管你们怎么看,在我心里,她们三个就是死有余辜。要不是她们在学校里风言风语地传话,莫汁不可能自杀,比起我和陈星,她们三个更加可恨!”
“……”展峰无言地看着陈浩山扭曲的脸。
逝者无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通过线索推理,连专案组也无力还原。虽然在他的冥想中,他觉得当年只有十多岁的三位少女并不像是恩将仇报的传谣者,但将心比心地说,倘若真是陈浩山说的那样,那么三名被害人与莫汁的死,确实有直接关系。就算陈浩山此时言语过激,展峰也不好反驳他。站的角度不同,看待问题的方式也不同,就算争个脸红脖子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展峰只能等他心情平复,再开始问话。
见展峰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陈浩山误以为,连警察都认可了他的想法。人就是这样,你跟他吵,他就来脾气,一旦你顺着他的性子,他反而什么都不避讳。
事已至此,陈浩山也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在要了一杯水喝下之后,他主动开口,把当年的种种全盘托出。
“我爸就是个混子,年轻时在夜场瞎搞,有了我。亲妈千辛万苦把我生下来后,他也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后来他替人出头,蹲了监狱,我妈寒了心,丢下我跟一个老板跑了,我们至今都没见过面。”
“我爸服刑时,我才刚满10周岁。他走时没给我留下一分钱,你说我一个小孩子,指望什么养活自己?那个年代,家家都不富裕,我就是扒垃圾堆,都找不到一口吃的。实在饿得受不了,我晚上就去附近的农村扒田地,田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那几年,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好在我爸出狱后,浪子回头,做起了正经生意,还给我找了一个后妈。她叫叶荣,为人老实本分。我从小到大,从不知道什么叫母爱,直到她带着弟弟来到我家以后,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有个妈疼,真好!”
“那几年,我跟着我爸炸臭豆腐,我妈……虽然不是亲妈,我就把她当我妈了,她就在家料理家务。弟弟上学,日子虽过得紧巴巴的,但很是幸福。”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爸的死对头歪脸出狱后,处处针对我们家,我爸忍不过,就带着一把刀跟人拼了命。这么一搞,他是痛快了,留下我们娘仨抱头痛哭,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为了给他送终,我们欠下了好几万的外债,为了扛下这个重担,我妈起早贪黑打豆腐。她本来就有类风湿,不能沾水,可为了还债,我们也没别的法子。”
“我爸在世时,豆腐都是他做,也怪我学艺不精,他走后,我根本做不出他那个味道。眼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弟弟也只能辍学在家。这时,我妈因长期浸水做豆腐,类风湿已经彻底让她失去了劳动力。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一瞬间老了10岁,弟弟要吃饭,我妈要吃药,我这个当哥哥的,却根本想不出挣钱的法子。”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我心想,既然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那我只能剑走偏锋。当晚,我就揣着一把砍刀上了路。在最落魄的那几年,我曾跟小混混劫过几次道,后来我们被派出所团灭,好在我不满10周岁,当晚就给放了出来。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出去抢劫,我也算有些经验了。谁知道呢,弟弟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只好带着他一起干。那时候年纪小,想法也简单,就是觉得多个人多个帮手,可以抢到更多的钱。我完全把我妈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