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便去偷粮食,一点一点攒着,却没想到又赶上接连阴雨,屋子漏雨,等我发现的时候,粮食早就霉烂了。后来,义母好容易在一户人家找到一份当家教的工作。我心里高兴,偷偷跟过去瞧瞧,没想到被人家发现,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家主人心情因此不好,扣掉了义母大半的工资。但其实我知道,那家主人吝啬得很,女主人总担心义母和自己丈夫有什么,变着法儿地不待见她。
“没过多久,义母那两个堂兄又来逼她改嫁,改嫁的对象是一个早就得了花柳病的人,只是彩礼丰厚,那两个人竟然就这么恶毒,把义母往火坑里推。有一天义母出门采买东西,竟被他们打晕了塞进轿子里。直接送去了那个人家里。等我知道之后赶过去的时候,义母已经……一头碰死了。”
老鼠精一拳狠狠打在桌子上,眼底泛着冰冷的杀气,说:“我只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下手解决了那两个人。当天晚上,我就摸进他们家里,把他们活活咬死了。”
穹微听得一阵脊背发寒,可他们却都无法觉得眼前这个人狠心。那段黑暗岁月里,他们如何挣扎求生,如何看透世态炎凉,如何一次次被伤害、背叛,这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怎么可能不叫一个人发生改变。
“他们把义母随便扔到了山上,也是在那天,我终于修成人形。”老鼠精苦笑道:“你们说,这是不是老天故意捉弄我,等到我终于能够守护她的时候,她却已经不在了。我把她和义父合葬,心想至少他们在地下可以团聚,谁知道……”
“唉!天地不仁,大抵如斯。”莲孤子幽幽叹了口气。
老鼠精却冷笑一声道:“到底不仁的,是天地,还是人心?”
莲孤子一愣,扭头看向江绡琅,江绡琅便道:“应当是人心吧,大约天道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怎么活只在自己。”
老鼠精冲她点点头,道:“我虽为义母报了仇,但此后他们家的人还想来霸占这栋房子,因此我便守在这里,无论谁来,都把他们吓唬出去。渐渐的,也就没人敢买了,那个时候,自己总还傻傻的期盼着,义父义母他们或许还会回来,我不能叫他们找不着家。
“镇上的人因为这个,便认为是义母的冤魂作祟,于是为她修了那一座节妇庙。可是,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她生时,无人给她尊重,无人回应她的苦难,死后却为了自己心中的安宁,给她修庙、塑像。人们尊重她、敬畏她,都不过是出于内心的恐惧罢了。义母那样的人,从来不稀罕这些东西。”
“斯人已逝,你也应该早日走出来才是。”莲孤子安慰他。
老鼠精没有回答,反而突然站起来走到莲孤子面前,直直地跪下去磕了个头,吓得莲孤子赶忙去扶他。
老鼠精没有起身,而是道:“我没有这个能耐,但我总想知道我义父的魂魄到底去了哪儿。您既然是天庭神仙,想必能想到法子,还请您设法打听一下,无论他是投胎了或去了别处,都请让我知晓。”
莲孤子把他拉起来道:“我也奇怪,按理说鬼差只要查一下簿子就应该知道,刚刚那个鬼差却那么笃定没有听说过,这当中或许还有隐情。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替你查清楚,也算成全你这一片痴心。”
老鼠精竟是眼含热泪,道:“我在这世上活了百多年,见惯了人心冷硬,却没想到今日遇见诸位,反而圆了夙愿,可见天道,对我终究不薄,我满足了。”
“那你知道消息之后,有什么打算吗?”穹微问道。
老鼠精摇摇头道:“我没想过,或者还是在这里守着吧,节妇庙还在,我总还能时时去看一次。”
莲孤子点头道:“随你吧,我们这就要走了,等得了消息,我便想办法送过来,你且等一段时间。”
老鼠精恭恭敬敬送一行人出了门,直待他们走远了,转身还看见老鼠精在门口深深鞠躬。
江绡琅闷闷不乐,道:“从我出了龙道山,遇见了这么多的人和事,总没见到过有团圆的。为什么有情人,都不能好好相守呢?”
莲孤子未及言语,穹微先道:“师父说过,见证苦难,也是修行。”
见穹微脸上多了一分往日没有的淡然,莲孤子知道这一路的经历对他来说,也是很珍贵的成长,便欣慰道:“正是如此,明白了失去的痛苦,才能好好的珍惜。要知道,这世上从没有后悔的法子,与其失去之后悔恨内疚,不如当下好好珍惜才是。”
说完目光直直盯着封元,封元被看得奇怪,心中隐约觉得莲孤子瞒着什么事,但他不说,自己必然问不出来,便只是握紧了江绡琅的手。
穹微突然道:“听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我们也去节妇庙里拜一拜吧,虽然她不稀罕,但也是我们一番心意。”
众人没有反对,便又朝着来路往节妇庙去了。
老鼠精的故事讲了很久,此刻朝阳还未升起,只有晨光在地平线下渐渐透出来,青色的天空低低的,像是被悲伤浸染成这样的颜色。
到了节妇庙前,众人却发现一个人站在陆文音雕像前面,痴痴地望着。
那身影不像是人类,因为没有实体,只是一团黑烟化成的人形。
莲孤子走上前去,道:“鬼差?”
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先前莲孤子召唤出的鬼差。
“之前你说没有听说过沈七这个人,是撒谎吧?”莲孤子直接问道。
鬼差愣了愣,点点头。
“那么,沈七到底去了哪儿,他们二人的魂魄为何没有相聚呢?”
鬼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沈七死后,他的魂魄在陆文音身边停留了很久,听见她说,要沈七等她,等她死后两人要在黄泉下相会。可是,陆文音去世那日,沈七去了别处,回来之后才听到管理这片地方的鬼差说,有一个女子在丈夫的坟茔上等了七七四十九日,最终魂飞魄散。”
鬼差的声音低沉清冷,莲孤子心里却陡然一紧,问:“那沈七去了何处?”
鬼差叹了口气,道:“彼时别的地方有很多人死于非命,他奉命去别处,收魂。”
众人一惊,穹微也明白了,道:“难道……”
“是啊。”鬼差苦笑一声,眼中滑落一行清泪,道:“沈七为了能够在地府停留,等待来日相会,选择了成为一名鬼差。”
霎时间,节妇庙里陷入一片寂静,鬼差的那滴眼泪很快消失在那团黑色的烟雾之中,却像是滴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们不约而同扭头,凝望着庙中央那身塑像,阳光终于洒了进来,一片金红色的灿烂之中,众人像是蓦然看见那天,石桥上微雨中,那个撑着油纸伞缓缓走来的人,冲柳树下的人微笑。
那一笑,灿若朝霞。
等众人回过神来,再看鬼差时,他已不知何时消散在晨曦之中。
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见,唯一剩下的,大概便是在爱人的雕像面前,凝望永恒。
走出节妇庙,五个人不免为陆文音和沈七的故事悲戚,耳边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只见远处刺眼的阳光里,走过两个人。
女孩儿似乎很不满地抱怨:“你看看,我就说你走错了嘛!这不是镇子是什么?”
男孩儿很好脾气地哄她:“果然还是媳妇儿聪明!”
绿萝猛地捂住了嘴,眼泪在阳光里闪着光,呜呜咽咽只听见她喊出两个字:“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