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学里的老师看到黄先生过来,连忙站起身,客客气气的让出位置,脸上带了几分掩藏不住的激动。
黄明游倒是半点架子都没有,笑呵呵摆摆手,走过去随意探头看了一眼道:我看看,讲到哪儿啦?
那个老师道:正在讲诗,今日说到李白的《登高丘而望远》,刚讲了半首。他声音有点抖,努力稳下来讲话,黄明游这样的大师可不是能轻易见着的,文人傲气,但遇到真正的大师心里却只有敬慕。
成,那我接着讲,你带小谢去找个座位,有劳。
老师带着他身后的谢璟去入座,但整个学堂里所有的位置都满了,惟独白明禹那空着一张书桌。老师有点犹豫,还是谢璟先开口道:先生,我就坐在这里吧。
谢璟坐下,白明禹瞅着老师一走,立刻凑过去想套近乎,低声道:没带书吧,瞧我的?
白明禹递过来一本书。
谢璟看了一眼,是他昨日那本圈画过的小抄书,他抬眼看向白明禹。
白明禹脸皮厚,还在催他:你快看看,一会考试的时候要用。
谢璟道:今日讲诗
白明禹急了:什么诗不诗的啊,这边老师不考诗,一会黄先生可真发试卷了!我跟你说,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赶紧的,趁着这堂课多看一点,记住多少算多少,少爷对你的好也得记住了,等黄先生考试的时候答案给我抄抄白二嘀嘀咕咕说上半天,见谢璟依旧只看他不说话,抬手挠了挠里脸难得低了一次头,压低了声儿道:行了行了,昨天的事我跟你道歉还不成么,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也没想干别的,说白了咱俩都有错,各退一步,你行了啊,别跟少爷闹脾气。
谢璟没觉得自己错哪儿了。
他觉得二少脸皮真厚。
白明禹那边心思比他细腻的多,至今还记着仇,一半委屈一半羞恼,他当初可是实实在在哭了几场丰儿。
只是这事太丢人,他打死也不会告诉谢璟。
讲台上,黄明游接过书正站在那里翻看。
所有学堂里的学生们也都坐在课桌后仰头看他,上面新来的先生穿一身浆洗干净的半旧长袍,灰扑扑的颜色,人微胖且矮,挺着小肚子站在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账房先生,没有半点高明的样子。
黄明游已站着把书翻完,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细长的小胡子,和气问道:你们先生已讲了半首,那不介意的话,我接着那半首讲罢?不过我讲的方式不同,要想说文,需得解字。他转过身在背后木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边写边道:金文铭鼎,大篆刻于简,今天时间短,我便只讲这为首的一个字。
黑板上,字迹苍劲雄浑。
秦皇汉武空相待。
黄先生写了这一行诗,却只单讲一个秦字。
台下学生懵了,站在后头留下听讲的老师也愣了。
黄明游胸中藏有万卷书,精通政治与哲学等学术,史料更是信手拈来,讲得妙趣横生。学堂里的学生听得专注,只觉得比外头说书先生讲得还精彩,外头人讲个趣味,但黄先生的课里却是巍巍大山,血性中华。
黄明游没带一本书,全程背着手讲下来,只一字便讲出了一部文化史。
一直讲到晌午,他才停顿下来,看了一眼外头等着的人笑道:大家稍等片刻,我再说一句吧。
族学外头等着的都是给家里少爷送饭的小厮管事,听到立刻往后推推,陪着笑只让先生多讲,他们多等不碍什么事。而学堂里,头一次如此安静,没有一人离席,连后排坐着的老师都没有动一动,只努力坐好认真听先生讲话。
史书是民族之魂,欲灭其族,必先去其史,史不正,族不存。黄明游走了两步,又道:吾辈今日读书当不为名利,不为强权,不违心妄论,你需知华夏文明发源之脉络,知自己起源之地,知何为华夏人。
学堂肃静,半晌方有学生陆续站起作揖,话却是说得整齐洪亮:谨遵先生教诲!
黄明游说的解字,是为寻根。
谢璟跟着起身行礼,心里想的却是南下那些年遇到的那些教授,不论留洋亦或在国内的,那些颇有声望的文人在彼此争论起来的时候都面红耳赤,但遇到外敌,却立刻掉转了矛头,一致对外。
他们没人说过,但心里想的也是同样一件事。
他们是华夏人。
理应为华夏做些什么。
晌午学堂里人走得差不多了,黄先生没急着走,他在隔壁教师的单间坐下吃午饭,顺便给两个学生考试。
今日是李元来送饭,寇姥姥做得丰盛,因黄明游喜爱吃面食,寇姥姥特意做了捞面,配了七八种小菜和一大碗炸酱卤子,酱肉香味儿碰鼻子香。
黄明游吃得开心,另剥了两瓣青蒜,一口面一口蒜,美得很。
他一边吃饭一边监考,小眼睛看一眼房间里唯二的两个学生:赶紧写啊,别耽误了下午上课。
白明禹使出吃奶的劲儿写了几个字,脸都要憋红了,黄明游卷子上的题目他都模糊记得自己见过相仿的,但坐在这了,却一个字都想不起该怎么答。
趁着黄先生低头吃面的时候,白明禹抓紧时间凑过去看了邻座的谢璟卷子,但也只看了一眼,谢璟就拿手捂上了。
白明禹:
你个假正经!
之前还替我写作业!
翻脸不认人啊?!
谢璟不给白明禹抄,但白明禹却不敢空着什么都不写,黄先生手里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尤其是这位哼一声他爹和大哥就恨不得撸起袖子打他一顿给先生出气,白二少是不怕挨打,但也不想天天挨打啊。
白明禹眼睛偷偷看一眼黄先生,又借着大木桌上垂下的桌布遮掩,轻轻拿脚去碰谢璟,第一下只碰到一点,他伸长了脚又碰了下。
谢璟忽然站起来,淡声道:少爷自重。
白明禹:???
第26章 戏班
黄明游抬起头,嚼了两口面匆匆咽下:嗳嗳,干什么哪?
白明禹悄悄伸手拽了谢璟衣角,跟他求饶。
谢璟坐下来,没吭声。
黄先生吃完面,拿手绢擦了擦嘴过去巡查一遍,训斥道:做学问需得静心,尤其是在考场上更要时刻保持肃静知不知道?你们两个别搞小动作啊。
白明禹小声嘀咕:那您昨天晚上还去听戏吃羊肉锅子呢
黄先生道:你说什么,大声些!
白明禹吭哧两声,没敢说,埋头写题。
黄明游站在他们身后,一个人盯着两个学生毫无压力,前头坐着的白二少却浑身像是有小蚂蚁一样,痒痒地时不时动一下,背后监考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白明禹老实了一点,慢吞吞答题。
谢璟很快就写完了,拿了试卷交过去恭敬放在黄先生桌角:先生,我已答完。放下之后又小声询问,我可以提前走一会吗,九爷晌午的时候从黑河回来,我想回去整理下书房,熏熏香。
黄明游方才站在他们身后监考的时候,基本已经把他们俩写的那些都看完了,其中谢璟写得尤其好,交代的功课全都有认真完成,比旁边那个猢狲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他笑呵呵摆摆手道:去吧,路上慢点,下午的课记得准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