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一向温和的龚自顺突然怒斥一声,“下去,这么多事情还没做完,哪来的心情拌嘴。”
水琛闻言,立刻拉着裴梧秋回了内屋。
争吵中心的谢病春依旧脖颈低垂,好似一只落了水湿漉漉的黑鹤,跪在此处沉默。
“说不怨你是假的。”龚自顺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开口,低声说道,“可我又知怨不了你,便是没有你,老师也是要走这一遭的。”
“可我不敢怨他,我是第一个陪着老师的人,二十五年了,见证了所有的一切,他在我眼中当真是如神明一般光洁。”
“人人都在学做君子,可我觉得他便是君子,可君子总是活不久的。”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屋内水汽浓重,好似要在脸上凝出水珠来。
大雨滂沱,砸在屋檐上发出巨响,水珠顺着屋檐如水一半注下。
“你也别听了三师兄的话难过,他是孤儿,当年被扔在学院门口,与你一般,都是老师一手养大的。”
“老师如你父,便也如他父一般。”
远处闷雷惊起,震耳欲聋。
闪电惊起,闪出堂前那张毫无血色的冰白脸颊。
“水琛性格最是洒脱,可那几日也是夜夜日哭,更别说了最是喜欢你的二师兄和五师弟,他们更是烈火煎熬,片刻不得安宁。”
“龚老师。”明沉舟上前一步,挡在他和谢病春之间,低声哀求道,“别说了。”
龚自顺温和地看着她,眼底通红,眼底却好似含着泪,在烛火中如波而动。
“我们师兄弟虽然相差十五岁,性格各异,家境不同,可一向极为和谐。”龚自顺低声说道,“我自诩最大,便对余下几个师弟多了一份责任。”
“放游消失那日,正是我照顾他的时候,他一向体弱,老师为他寻遍良医,皆说活不过二十岁,每一次他生病,都是老师,我和诸位师弟衣不解带照顾的。”
明沉舟听得眼眶泛红,心如刀割。
“可这一切都不是他自愿的。”她哽咽说着,“你们不是最爱他吗,为何还要指责他。”
“没有人会背负血海深仇,还能安然躲在一处的,你们爱他,怜惜他,那你们更愿意看到一个面对宁王府惨死,挫骨扬灰都无动于衷的人吗。”
“你们舍得吗?”
地上的水流已经汇聚成一条小溪,声音在雨声中被模糊地只剩下悲意。
龚自顺沉默,眼底痛苦而挣扎,可当他看着倔强的明沉舟,又看着地下跪着,纹丝不动的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清教出来的孩子,总是伶牙俐齿。”
他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谢病春背后:“娘娘说得对,我舍不得,老师更是舍不得。”
“这是老师送给你的。”
一直沉稳不动的谢病春终于有了动作,身影僵硬,抬眸去看排位上的名字,唇色青白。
“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但我也猜的出来,想来是断绝关系的书。”
明沉舟猛地瞪大眼睛。
“这么多年来,老师这个暴脾气也惹了许多官司,多亏了你处处维护,我们都知道的。”
那对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好似一只在大雨中的黑蝶在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摔落了下来一般。
“弑师这么大的罪名。”龚自顺低声说道,“老师怎么敢让你背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
“断了是好事,不用再跪了。”龚自顺搭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把人拉了起来,目光凝重而深沉,好似把他完完全全可在眼底一般。
“大仇得到,你,自由了。”
他眸光一低,便看到那个戒子,神色柔和下来:“那年生日,老师要打磨这戒子差点被铁烙了,回头却哄你说是点蜡烛烫的,还逼着我也不能跟你开口。”
——“给你的十岁生辰礼物,过了十岁算大人了,压的住那些鬼神乱力,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江南一代,自小孩出生,是要送银首饰辟邪压祟的,可若是体弱多病的小孩却是带不得。
最是不信的人,偏偏选了相信。
龚自顺亲自把戒子带到他的手指上,笼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离开这里吧,小迢。”
“长命百岁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羽睫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惶然落下,在冰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水渍。
龚自顺抿了抿唇,最后把信强塞到他手心,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内室。
谢病春好似一座冰雕站在殿中,耀眼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只是晕开一层层光晕,丝毫不能融化其半分寒冷。
“谢迢。”明沉舟惶惶叫了一声,觉得他好似要随着那根蜡烛一般,燃烧殆尽。
“娘娘。”
谢病春站在屋内,目光迷茫,唇颊雪白。
漫天雨幕悉数落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就像当日宁王抱着毫不知事的小谢迢敲响了罗家大院时,小谢迢只是睁着眼盯着雨幕看。
“我,没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