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商陆的构想,这部电影的一开始就会是一个蒙太奇。
一个激烈的、正到紧要关头的赌局、一个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现场、一个背对着镜头的男人、一名沉着的荷官。
镜头扫过场内各怀鬼胎的众人,背对着镜头的男人抬起手,“封牌。”
一名只有侧脸剪影的年轻马仔被使唤而出,“买一件红夹克。”男人如此吩咐,慵懒地挥了挥手。因为常玩筹码,指间已有了茧,这令他的手指看着略微变形。
“好的老板。”
马仔这样说。
玻璃大门被推开,热浪轰然袭来。他跑过街巷、抄到近路、轻车熟路地翻跃过铁马,在十字路口机敏地张望,绿灯亮起,以助盲人辩听的嘟嘟声也随之急促响起,仿佛在催促他快步小跑。他跑过窄巷,跑过两旁拥挤的夜市摊位和喧闹攒动带着小红帽的游人。
汗水浸湿了他穿着黑t恤的后背。
扑到柜台,他气喘吁吁:“劳驾,给我一件红夹克。”
镜头带过一点模糊的侧脸,是年轻的、喘着气流着汗的、但双眼未含焦躁的脸。
红夹克到了手上,他又开始跑了。
只是在观众不曾发觉的时候,红夹克变成了红马甲,他再度推开玻璃厅门,冷气骤然扑面,画面横摇,与刚才商陆亲自指镜的运动长镜头衔接上。
这是世纪初的澳门,赌场运营风生水起,陆客络绎不绝,争要来看这座东方的拉斯维加斯。
这组画面的进出将与叶森的最后一局组成蒙太奇。他是坐在牌桌上的人,亦是跑出去买那一件红马甲的人。十几年前,他被富商使唤着穿街越巷去买一件大红色的夹克,十几年后,更年轻、更新鲜的面孔亦是在他支使下,如此跑过了澳门岛的街道。
找到瘾的人,便陷入宿命轮回。
拍电影最耗时的其实是布光,拍完一场换一场,灯光全部调整,有微调,也有大动干戈的。柯屿顺便去休息室换妆。刚才他是年轻的叶森,淡漠的眼里写着野心,神情还有青涩,下一条就成了坐在牌桌上的中年叶森了,多年的江湖杀戮气息浸染了他,他更不动声色了,也更灰暗了。
要在前后半小时内完全呈现出一个人的两种心境阶段,妆发能提供的帮助是很表面的。这也是柯屿第一次扮演这个阶段的叶森,他垂下眼,破天荒地没有拿着剧本反复温习。
不要被束缚。商陆的话在耳边回响。
他化完妆,形象并未大变,连发型的改动都很小,这也侧面说明叶森其实是一个低世俗欲望的人,他所有出人头地的野心,都只来自于「实现野心」这一乐趣的本身。化妆师小麦卷起笔刷道:“我去请商导来看看。”
不用她请,商陆已经在门口了。
他来得这么快,柯屿有点意外:“灯光没问题了?”
“还没有,先来看看你,”商陆对小麦点头示意,“我跟柯老师讲下戏。”
小麦自然明白,退出去时很细心地带上了门。在门外看到盛果儿,两人交谈的声音隔着门板递进来。
“你也不进去?”
果儿回道:“我又不演。”
一米七的高个儿姑娘往门口一站,冷肃得像尊门神,实际上心里一双兔子耳朵支得老长。
哦……没动静。
没动静干啥呢。果儿寻思道。
哦……姑娘眼睛一亮老脸一红——在接吻!
商陆隔了几步的距离审视柯屿,柯屿穿着一身浅淡水纹的绸质衬衫,中式无翻圆领,贝母小圆扣,一双肩膀平直,下面也是绸质松垂的长裤,配一双黑面浅口布鞋。这是中年叶森的装扮,很简单,手上还差串蜜蜡佛珠。
柯屿似笑非笑:“站那么远干什么?”
商陆这才走近他,手一揽,将人下半身揽进怀里,上身却仍隔了两拳距离。柯屿挑了挑眉,商陆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说:“不能亲你了,感觉在亲叶森。”
柯屿:“……”
“真的。”
柯屿心里忠实地慌了一下。这是很不专业的反应,以前怎么扮丑扮老扮脏,他都无动于衷,在现如今自带摄影师造型师进组、拍什么角度怎么定妆怎么做妆发都要指手画脚的年代,他是业内有口皆碑的最配合的演员。
那一瞬间的慌乱过后,他一怔,明白过来,商陆是在认可他。
眼神出卖了他内心的转变,商陆手指描摹过他的眉眼:“刚才在现场还聊起了你。”
“聊什么?”
是美术指导纪南随口闲说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现在看到小岛就像看到阿森,怎么回事?”
商陆转述给柯屿听,声音动听且沉稳:“你在入戏。”
面对认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兴奋激动,而是逃避。
“是因为看了太多遍剧本,题材也是我从小熟悉的,还有你之前帮我每一帧分析过去……”
商陆沉静地看进他眼睛里,没有急着说话。
柯屿住声了。
他就像是一个差生,忽然交好运考了一次好成绩,也许是题太简单,也许是刚好复习过这个题型,也许是那天运气特别好脑子特别清醒……总之,这个差生不敢想,这其实是他切实的进步。
否则,那就显得太得意忘形、太自以为是了,不是吗。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商陆说。
他不觉得自己起了多大的功劳,那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方法论,是他运气好,在柯屿经年累月的努力取得质变时,恰恰好在场而已。如果因此而觉得自己居功甚伟,要将他今后的成就都据为己有,那连他都会觉得自己太过无耻。
柯屿用一种轻快的、尾音上扬的语气说:“好吧。”
很可爱的,有点难得的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