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汤卧着鲜虾、青口、蛤蜊和生蚝肉,汤色清凌鲜香扑鼻,粿条是拌沙茶酱的,入口口齿生香。
“吃得惯吗?”柯屿问。
“嗯。”商陆回他,觉得一口海鲜汤把整个人从里到外熨帖。行动胜过言说,他吃得干净,柯屿托着腮调侃:“我要是有个像你这么乖的弟弟就好了。”
商陆没理他,等付过钱走上街,他很轻地勾住柯屿的手指:“不要是弟弟。”
柯屿心提到了心口,手指动了一下想抽走,商陆更深地弯曲、更紧地扣留。
两人成了勾着手指并行的模样。
“松开。”柯屿低声命令。
“别紧张。”商陆听话地松开,“什么时候才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你上街?”
“我是明星——”柯屿止住话,抬头,商陆似笑非笑,他脸红了一下,故作镇定地改口:“你谁?凭什么让你牵?”
商陆没回答他。两人走回巷口开车,柯屿连蓝牙,在app里找到收藏的地点,“跟着导航走。”
近四十公里的路,地点在山上。
上午九点未到,滨海公路上空无一人。这里的天一刻一变,早上还澄澈的天空现在已经布下了阴云,连带着海水都看着浑浊。
“你的电影是有关赌徒的,所以我今天带你去见一个真正的赌徒。”
盘山公路越走越高,因为风大的缘故,满山的风车都已经停止运转,只巨大而静默地站立,像机械怪物。
“你剧本里描写的那种赌徒的癫狂太悬浮。赌到倾家荡产从楼顶跳下的有,但一般是内地过去的大老板,还有一种赌徒,他本身就没有钱,本身就是下水道里的蛆泥坑里的猪狗,他是不会跳楼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宁愿被高利贷砍断手砍断脚,宁愿逼自己的妻子出去卖,宁愿东躲西藏暗无天日,也还是要赌。”柯屿平静地说着,转过脸面对商陆:“我今天就带你去见见。”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在一栋白色楼房前悄无声息地停下。见有车来,保安出来询问,戒备的脸半道变成客气的笑脸:“柯先生。”
柯屿点点头,商陆随他走进院内,一个穿护士服的人迎上:“柯先生好。”看向商陆,“这位是……”
“你不用管。”
护士点点头,“良叔在活动室。”
楼很老了,但看得出来有翻新修葺过。风格还是老式的苏联式联排办公楼,看着像工厂厂房,又像学校。格局很奇怪,面朝外的长廊一间挨一间,只有很小的窗户和门。
“只有最外面的房间可以看到天,每个月,表现最好的病人才有机会搬到这些房间里,其他的都在无窗房里。”柯屿介绍得漫不经心,甚至笑了笑:“是不是很科学?”
护士微笑着点头:“对的,我们遵循完全科学的治疗方法,激发每一位病友积极的自救、自证之心。”
……病友?商陆抹去这是个疗养院的看法,低沉询问:“什么病?”
护士疑惑地睁大眼睛,又客套地笑了起来:“是精神病,先生,我们是一所精神病院。”
穿过中庭,一个巨大的罗马风的座钟型门洞出现在眼前,洁白的外墙看着明净简洁,但跟刚才苏联式的风格连起来看,只觉得怪异诡异。门洞纵深足有近三十米,商陆跟在身后,不免抬头看了看封得严实的洞顶。这上面坐落的,就是柯屿所说的不见天日的病房。
穿过门洞,一道阶梯出现在左手边。上二楼,护士与值守保安打招呼,在登记簿上写下时间和到访人。窗户开得很高,以商陆的个子才能一窥究竟。里面三三两两坐了七八个人,有的口角流涎,有的三两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电视里播放着机械的精神安抚录像,屏幕荧光闪烁,看着电视的几个人莫不是眼神呆滞。
“这里就是我们的活动室了。病友们每天都会轮流在这里放松一个小时,可以打牌,可以聊天,也可以看电视。当然,有些病人不适合社交活动,所以是不能出现在这里的。”护士介绍道,敲敲一扇窄小的玻璃门:“带良叔去一号房。”
像探监。
只是写的是探亲。
探亲的一号房用玻璃隔开,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大大的一个“1”字,已经掉了漆,屋子里是绿色的半面油漆,护士笑着道:“众所周知,绿色是能够让人安静下来的颜色。”
过了片刻,一个形容佝偻的老头被另一个男护士领了进来。他很瘦,不同寻常的瘦,简直瘦得应该出现在戒毒所。走路颤巍,一只手半举着,不住地颤抖,另一只手……却是只剩下了一节胳膊,是硬生生从手腕处齐齐断掉的,经年累月,只留下一个碗口的浑圆的疤。老头子走进房间,抬起头,掩藏在花白头发后的浑浊双眼迸发出精光,猛地便上前一步抱住柯屿的双腿:“叨叨!叨叨!我没病,你让他们放我出去!我没病啊……”
老了,对身体的控制不如从前,几句话的功夫,已经难看得涕泪横流。
商陆要把他拉开,柯屿抬手制止了他,男护士很熟练地把人拉起,固定在靠背椅上。
“医生没说你痊愈,我怎么接你出来?”柯屿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支着交叠于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几个月不见,你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我没病,我没有精神病,你知道的……”名叫良叔的老头神经质地重复这句话,“是你!是你说我有病,把我送进来……我没病,我没病,我没有精神病……”褐色的眼珠在已经泛黄的眼白里空洞地左右闪烁,“我没病,你把我送进来就是要折磨我……六年了,六年了,够了叨叨……”
柯屿温柔地看着他:“爷爷,您又在说糊涂话了,我怎么会故意把你送进来?难道,我能串通这么多的医院,这么多的医生护士吗?”
良叔抖了一下,眼里闪过浑浊的疑惑,喃喃:“对,对……不对,不对——”
商陆吓了一跳,眼看着他抱住脑袋开始砰砰往桌上撞。他看向柯屿,柯屿温柔地凝着笑,眼里也是带着笑的,浑身却散发出冰冷嫌恶的气息。
冰冷的腿上贴上了一只手。温暖而宽大的手。柯屿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回眸看向商陆。商陆眉头蹙起,对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柯屿一瞬间涌上恐慌。
他不该带商陆来的……他为什么要带商陆来看这些,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个不堪的畜生和自己罔顾人伦的下作手段?不,商陆一定会对他失望。自始至终,他看到的柯屿,……都是那么好。游刃有余的姿态和手腕,漫不经心的从容,很好的皮囊,众星拱月的星光。
他喜欢他,就像那些粉丝一样,都在喜欢他光鲜的、正常的一面。
如果他看见这样的他……卑劣、下作、胆怯又卑鄙的他,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的自始至终都照不到阳光的他,他是会躲开,还是……继续喜欢他。
有神经病的是他。
他是神经病,才会生出这种充满妄想的假设。
他凭什么继续喜欢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是天赋绝伦的天才,他年轻、天真、专注、自信、从容,连床垫都不用将就的少爷,为什么要将就喜欢他?
“叨叨……你让我出去,我一定好好对阿华的,我再也不去赌了!”
老头子的话像猪圈里发出的嗬嗬声,唤回了他的神智。
“晚了,”柯屿轻轻地说,“阿华认不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