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道:“我幼时曾想过要匡扶社稷,成为一代明君,在史书上流芳千古。后来靖昌侯府被屠满门,父母都死在敬重的叔父手下。我走到今天,手上早已沾了无数的血,既跪过市井流氓,也跪过逆贼叛党,做尽一切让我恶心的事。”
闻人湙牵过容莺的手,在雪地中走得很慢,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只是在说一些与他无关的小事。“等我真正落进泥里,才渐渐通晓一些道理。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天生的贵贱,只是人活着总要争口气,那些让我跪的人,我便削去他们的膝盖,出言侮辱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再无法开口。所以你父皇他们必须要死,只有以血洗血,才能消解我心头怨恨,你明白了吗?“
他就像从前在学堂中授学一般,轻声细语地问“你明白了吗”?
这一次容莺没有再点头。
——
晋州城有了绛州的援兵,在燕军攻城时总算守住了,只是粮草仍旧稀缺,城中军民怨声载道。不乏有人提起为了守城将公主送与敌军的事,百姓围在太守府前对晋州太守百般指责叫骂。府外的护卫整日也跟着挨骂,气不过了便对着府门前闹事的百姓怒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既然不想送公主走,当初怎么不站出来拦着,现在城守住了出来装好人,错都推到太守一人的身上,无非就是害怕三皇子回来找人算账,一群敢做不敢当的!”
他话说得铿锵有力,谁知不久后便传出了容恪重伤回城的消息。
容恪浑身是血,回到晋州便昏迷了过去,阖眼前还在说着别告诉公主,知情人看到这一幕纷纷眼眶湿热,心中羞愧不已。
晋州太守自知有错,在守着容恪醒来的期间便去他院中长跪,院落中都是尚未消融的冰雪,一直等到他被冻到脸色青紫,容恪才终于醒来。
大夫替他包扎好了伤口,让他安分躺在床榻上,醒来后他便开始过问这晋州这近两个月的状况。得知城中将士不过一千人后,他便心中起疑,疑惑道:“不过一千人,是如何让燕军退兵?”
底下人冷汗直冒,战战兢兢道:“是……是绛州。”
“闻人湙?”他拧起眉毛,满脸不解。“闻人湙不攻城便罢了,为何会帮晋州击退燕军?”
紧接着就有人说起晋州太守在院中长跪不起的事,容恪心中愈发不安,甚至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面色铁青地让人扶着他出去。
太守跪得瑟瑟发抖,望见走路尚且不稳的容恪,心中既愧疚又惧怕,哭泣道:“下官有罪,请三皇子责罚!然此事皆为下官一人之罪,与太守府众人不相干,更与晋州城将士百姓无关!”
此话一出,容恪的面色霎时间就白了下去,险些朝一旁摔去,他扶着侍卫的手臂用力到抖动,极克制地问:“公主在哪儿?”
“下官……”
“你竟敢将我妹妹送给闻人湙!”容恪目眦欲裂,气愤到呼吸也变得急促。“阿莺从长安一路到晋州,一路颠沛流离受尽坎坷,你可知我与她相聚有多艰难,我说好从此护着她,再不让她担惊受怕,为此不让燕军踏入晋州城半步,你却将她一个弱女子送到闻人湙手上?”
容恪眼中蓄满了泪水,眼眶早已通红,怒极转身,拔下护卫的剑就要去砍了太守,周围人赶忙去拦下他。容恪趔趄着被扶住,剑颓然落地,砸出清越的撞击声。
大夫看他满身的伤,正想让人扶他回去歇息,就见他满脸都是泪痕,死死地攥着拳头,颤抖道:“你是如何送走的阿莺,她可有哭过?”
晋州太守羞愧到不敢直视容恪,只敢低头道:“公主不曾落泪,她是自愿去绛州求援。”
容恪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混账东西!若不是你们逼迫,阿莺如何会自愿,我妹妹心善,自然听不得旁人口舌。如今她不在晋州,自然是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太守脸上一红,小声道:“公主临走前让下官嘱咐三皇子:‘望三皇子平安康健,别后也要努力加餐饭’,还留了一件兔毛的领子让下官转交……”
容恪眼中又是一热,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我没护住她,是我……”
晋州元气大伤,已无再战之力。明知容莺在敌营中受苦,他做兄长的却无能为力。这一切又如何能全怪旁人,要怪也都怪他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
再等一段时日,即便是拼了这条命,他也把容莺救回来。
——
绛州城中,风雪初霁,地上仍是厚厚一层白。
容莺不便留在军营,闻人湙便随她一起住进了太守府。绛州太守在燕军攻城前便携家眷逃亡,多半已经死在了半路上,此刻府中都是闻人湙的人。
李愿宁想要让李将军替孩子取名,便给儿子取小名为平安。
闻人湙大抵是从小和孩子不对付,平安一见到他便哭个不停,奶娘立刻又去哄,偏偏他总要跟着容莺,奶娘便委婉地向容莺表达了不满,她只好尽量不去见平安了。
平安不喜欢闻人湙,他自然也不喜欢平安,便十分小孩心性地和容莺说:“日后你与我的孩子定会比他讨喜。”
容莺冷冷地瞥他一眼,甚至不想搭话。
很快容恪平安回到晋州的消息传来,容莺便写了信请人送去,想让他暂时安心。与此同时,长安捎过来的信也是一封接着一封,扬州已经有了动向,准备出兵夺回洛阳了。
闻人湙坐在榻上读信,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笑声颇为愉悦,紧接着将容莺捞到怀里,指着其中一处,说道:“看来你父皇已经默许了我们的亲事。”
那一处赫然写着:九公主容莺与逆贼私通,叛国求荣,今被查实,追其踪迹就地诛杀。”
连李将军都能被怀疑忠心,如今她还活着,且留在了闻人湙身边,必然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等着她,被当成逆贼不过早晚的事,只是如今看到‘就地诛杀’四个字,容莺还是会忍不住心寒。
“即便去了扬州,你也洗不干净这满身的污名,留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好?”他诱哄一般地在她耳畔说道。
“留在你身边,我对不起梁歇,更对不起我自己。”大抵是因为对自己的父皇死了心,容莺头一回认真地与闻人湙说起自己的芥蒂。“我也曾真心待你,可你将我的真心视如草芥。为人反复无常,用尽手段逼我屈服认错,先囚禁我三哥,又杀了真心待我的梁歇。”
“我爱慕你时,满心盼着你好,若你不开心,我便也跟着难过。”她沉了沉声。“可你爱我,却只让我伤心害怕。”
闻人湙听到梁歇的名字,眼眸微微眯起,一颗心似乎泡在了酸水里,竟也开始后悔起来。
早知道就不骗她了,只是如今说实话,又未免显得太过丢脸,况且梁歇与旁人不同,容莺对他未必没有半分情意,不如死了干净。
第71章 商议 “”好困就随便放一句了
北方战事频繁, 淮南一带也不安分,闻人湙想趁着年关将容莺带回长安。然而往往天不遂人愿,大雪过后道路难行, 天寒地冻将士们也扛不住。而燕军更是趁着此时去攻打潞州, 容恪伤未好便急忙赶过去了。
镇守潞州的主将如今是李恪,他年纪尚轻不够老练, 虽勇猛果敢, 在调兵遣将上却还是差了些, 几场败仗下来, 城中军民士气大减, 面对着破败的城墙, 猩红的雪地,没有人能笑着去过张罗过年的事。一旦城破, 以突厥兵马残暴的习性,潞州成为一座死城已是必然。
李恪临危受命, 纵使心中悲恸父兄的离世,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晋州所剩兵马不多, 容恪赶去潞州同样无济于事, 只不过拖延了城破的时日罢了。
容莺给容恪送去的信一直没有回应, 便忍不住担忧他是否身体康健,白日里没什么精神,夜里也睡不好,背对着闻人湙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