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江心早早起来,揉面烧汤,准备送孩子上学。
她本来就不是早起的人,往常的早饭都是霍一忠做的,自从八月份小病一场后,就更加没有早起过,霍一忠把家里的大情小事都包揽了,就让她静静养着,倒是养出了几分娇气。
霍明上学,原来说好了,要一家人送她去的,所以霍一忠那天早上也在家,没有出门去训练。
其实从霍家小院儿到村小的路程,霍明早已经走熟悉了,但做家里的小女儿就是能撒娇,离上学还有好几夜就拉着爸妈的手,让他们到那日一定不要忘记叫她起床,她的文具都准备好了,如果不是江心拦着,她非得把那条蓬蓬的公主裙给拿出来,上学第一天就穿上。
有一回,霍明硬是把这条裙子穿出去了,让家属村好几个有女儿的家里都狠狠羡慕了一回,围着她转,芳芳平时和她玩得最多,那天都不敢摸她的裙子,回家还跟奶奶要霍明身上的裙子,结果玩了不到一小时,回到家就发现裙子被路边的野草刮破了一块,拉坏了一截。
霍明急得哭起来,江心手上没有针线功夫,只好去隔壁拜托了苗嫂子替她补好,等补好了,霍明看着那个有明显缝补痕迹的地方,还哭丧着脸好一阵儿,直到她妈承诺明年再给她买条新的,这才破涕为笑,又高兴起来,也总算消了要往外炫耀的心情。
苗嫂子咬断线头,倒是说:“小江也太惯着孩子了。”这么轻薄的布料,她在市里的商店里都没见过哩,补起来生怕弄坏,再买一件新的,得花多少钱和票?
那日早晨,江心做了煎蛋和汤面,把两个孩子叫起来,穿了新衣裳,背上新书包和儿童水杯,拿头绳绑了整齐的辫子,一家人吃过早饭,和霍一忠领着女儿上学去了。
到村小的路就十来分钟,同学和老师都是熟人,学前班今年人数不多,加上附近屯里来的,总共就才十来个,都是小豆丁,霍明在里头还算是年纪小的,十来个小孩儿高矮不一,聚在一起叽里咕噜的,倒是没有哭的,大概大家都觉得是来玩儿的,何况本来也是熟悉的玩伴儿。
十来个人中,只有霍明一人是由爸妈弟弟一起送来的,其他都是嫂子们,甚至是高年级的兄姐顺便带来的。
上课铃声响起来,有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出来领了孩子们进去,一开始是和一帮一年级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女老师点了名,认了人,就拉了个短帘子,隔开了幼儿园和一年级的学生,开始让大家分批坐好,又有个男老师进来负责一年级的孩子们。
江心在教室门口踮着脚尖看了一眼,霍明和她认识的几个小朋友坐在一起,神气地拿出自己的新文具和同学分享,高声说:“这是我妈带我去城里买的,一按这里,还会弹出一个五角星!”说着给小朋友们演示了一遍,把周围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这小姑娘,就是享受被人关注的滋味儿。
霍一忠站在江心身边,和她一起看霍明,那两根小辫子甩得比旁人有劲多了,想起她刚出生的时候,两只手掌那样大,他都不敢用力抱着,错过了她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的阶段,从去年才把人带在身边,没想到一转眼孩子就长大要上学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江心也是想到第一回 见到霍明的时候,那个脏兮兮的小疯子,领着弟弟横冲直撞要吃的,从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养成现在大方又有点粗线条的性子,真不容易啊。
而四岁的霍岩还坐在他爸的脖子上,两只小短手挥舞,往里头喊:“霍明!霍明!姐姐!”又胆大包天地揪他爸粗短的头发, “我也要去和霍明一起玩儿!”
霍明朝着教室外的弟弟挥手,和其他孩子说:“那是我弟弟霍岩!”想想又说,“我弟弟是个坏蛋!他会抢我的玩具!”
“我不是坏蛋!”霍岩说着就要从霍一忠脖子上下来,非要进去找他姐姐算账不可。
江心笑笑,至少第一天没有不适应学前班就好,伸手把霍岩抱下来:“姐姐在上课,等中午下课了,我们来接姐姐,你就能和她玩儿了,现在先回去。”
霍岩一看要走,不乐意了,他和霍明干什么都在一起,从未分开过,何况她那里看着明显就好玩很多,那么多小孩儿呢,赖在不走,假装哭起来,要江心把他也放进去,霍一忠一把把他抄起来,吓唬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听话!”
江心不乐意他打孩子,让霍岩下来,牵着他:“咱们回家写字,写完字,就让忆苦思甜哥哥来家里玩。”
姚政委这几日让两个儿子认了江心做书法老师,三不五时就抱着旧报纸过来练字,四个孩子混得很熟。
“我想和姐姐玩。”霍岩就不愿走,钉在地上耍赖皮,碍于霍一忠在,又不敢大哭,可怜巴巴地看着爸妈。
江心头疼,如果他再大一岁,她估计就愿意把人送到学校来,可霍岩才四岁多,跟比他大两三岁,甚至还有更大的孩子们玩在一起,她就担心孩子们推搡起来,下手没轻没重的,弄伤了弄疼了他,到时候心疼的还是她和霍一忠,当了人的妈,就是爱操心,什么有的没的后果都会想到。
最后还是霍一忠出马,把哭了一路的霍岩抱回了家,锁上大门,不让他跑去村小,冷声训斥了一句,倒把人真吓哭了,把孩子留给江心,自己回去上班了。
江心哄了他好一阵才雨转晴,略微发愁,没想到上学的没哭,不上学的反而哭出鼻涕泡,她揪着霍岩的小鼻子,小鬼头,等你升学考试的时候,看你还要不要哭着抢着去学校!
原本说好中午去接霍明回家吃饭的,江心带着期待了一上午的霍岩,才走没几步路,就听到霍明的叫声和笑声了,在大太阳底下跑了一头汗,新朋友还不认识,和她一起的,全是家属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平时都在一起跳皮筋丢沙包,一下课就冲回家了。
霍明背着在申城买的新书包,一把扑进江心怀里:“妈!我自己回来了!”
把江心撞得一个趔趄,揉着被撞疼的胸口:“宝贝,你知道自己现在长胖了吗?”
霍岩则是围着姐姐姐姐地乱叫,短暂地分离一上午,姐弟俩儿反而比往日关系更好了点。
江心猜,这阵好,估计熬不过午饭,果然,一到吃饭,姐弟二人又嘀嘀咕咕地闹起来。
霍一忠回家吃中饭,身上是夏季迷彩训练服,手上今天又有个新的擦伤,江心点他手臂一下,让他拿碘酒出来消毒,嗔怪道:“也不小心点。”
霍一忠当起爸爸来,现在是威严益重,他一坐下,只要轻微皱眉,姐弟俩吵架就会收敛,但是在老婆面前,还是一副耙耳朵的模样,心心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要朝她撒娇,搂着她:“吃了饭你帮我涂。”
……
而江心再次去当老师这件事,也不是什么新闻,上回的扫盲班有两个,每个班都六十多人,已经“扫”了好多人了,这剩下的就都是一些漏网之鱼,或者后悔上回没去的。
像黄嫂子这种积极分子,连着报名两回的,完全是爱听江老师讲故事,加上她家里孩子大了,各自有去处,不缠着她,她夜里没地方玩儿,打牌的话输不起钱,待在家还不如去村小听课,和人磕牙。
和黄嫂子一样心态的有好几个,都报了名,后勤还挺高兴,说明他们的扫盲工作做得好,同学们都很上进。
这回就连玉兰都报名去了,在后勤填表的时候,柴主任知道他们夫妇一起来了,特意出来说了一句:“当学生就要有当学生的样儿,别三天两头和人起口角,更不能找老师的麻烦。”
不然他要管,鲁师长也要生气,他不是特意要为江心争取什么,就是单纯认为不能让坏分子影响他们后勤开启扫盲班的工作。
小周还想刺柴主任几句,玉兰竟拉住他,不让他再说什么,自从她嗓子哑了,又听柴主任“威胁”,如果部队开除小周,让他回老家,到时候她丈夫就再领取不到补贴,那这些年的兵就白当了,这些话一出来,多思量几回,她就有些窝囊了。
玉兰虽然讨厌江心,但是更害怕回老家,老家又穷又苦,为了路边种的两颗豆苗都要拿锄头打架,所有人都盯着她,让她找连长丈夫拿钱回来给娘家人使,给她两个残疾兄弟娶媳妇,平日里把她当牛马用,她好不容易摆脱老家的吸血,找了个部队的男人,远离他们,当然不肯再回去。
她最想的就是和周水发,还有儿子周大宝长长久久地待在家属村,哪里都不去!
江心那利嘴婆子是老师就是老师吧,大家都夸她上课好,学到的东西多,玉兰想,我就是要把她会的全都学过来,最好再打败她,往后她玉兰也能当老师去!
江心从黄嫂子手里拿到那份新生名单时,看到玉兰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现在玉兰小周夫妻,在她眼里就是“贼”,每次碰上,都有不愉快的事情。
黄嫂子和其他几个喜欢她上课的嫂子倒是安慰她:“玉兰要是敢课堂上闹腾,咱们几个老嫂子就把她架出去!”
除了女性家属,这回还出现了几个男同学,是家属村里几个亲戚,小时候都没上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现在有机会读书认字了,看上一期反响好,这回也不怕丢人,马上就报名了。
这两日去买菜,江心听蔡大姐说,屯子里最近也开了扫盲班,原来屯里想蹭家属村村小的课,可夜里走路太远了,过了九月就要立秋,到时候天儿就冷下来了,下雪的话来回不便,他们就在屯子生产队开会的地方找了个空地,让知青来帮忙上课,教老乡们读书认字,给知青加公分,没有粮油票,但是年底可以多给十斤粮食,好多知青都争着抢着报名。
听说程菲报名了,她有经验,再次被选上了扫盲班老师。
江心好久没见程菲了,这是个好姑娘,真希望高考快点恢复,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霍一忠回来,见家里人多,就自觉去烧火做饭了,江心今天做了一锅馒头,蒸热就好,馒头配着辣椒咸菜,开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