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一忠那时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着的旧衫,不知道是从路边哪个人身上扒下来的,破了几个大洞,露出肚子和后背,整个身子只剩一副骨头,胸口肋骨根根分明,拿着个破碗,跟在大人和大哥大姐后头。
往南走的路上,天天有人失散,天天有人寻人,还有人躺在路边再也没起来过,剩下的人继续走。
他怕自己和大人失散,晚上睡觉都在他们边上,紧紧贴住霍老爹和霍老娘,有一点动静马上就睁眼,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们结伴往朝南走去,有时候能遇上人给点吃的,大多时候是喝水饱,山里的水,田里的水,饿得胸骨突出,肚子却胀大得出奇。
这样走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道到了哪个地界,和其他地方的人遇上,于是大家就混在一起往南走,有大胆的就去扒火车,胆子小的用的是两条腿。
走在最前头的人,看见了一条河,水流丰沛,水势湍急,河对岸有一片青色的稻田,还没有结穗子,有人在前头喊:“过了河就有吃的了!”
后面一群走路走得十分疲惫的人,听到“吃的”两个字,顿时精神就起来了,一蜂窝全往河上的桥挤去,生怕落后于人,赶不上那口吃的。
那条河上只有一条年久失修的粗绳吊桥,被一群人践过,晃动得十分厉害,有人没站稳没抓住,跟饺子似的掉到河里,瞬间就被河水吞没,大家一看,顿时慌乱起来,前头的人赶着往前跑,中间的挤着前头的人,后头的人用力推,大家推挤得更厉害,有人被踩趴在桥上,再没机会起身,吊桥晃得令人魂飞魄散。
霍家爹娘是冲在中间的一批人,前后被夹击,霍大郎和霍大姐年纪大些,跟在他们后头,霍一忠也跑,但人太多,又瘦弱,和几个孩子被人推了一把,摔倒在地,再爬起来时就赶不上家里人了,挤上吊桥,先是看到了他们的背影,接着是后脑勺,再就是连后脑勺都看不见了。
那时候他还不叫一忠,就叫霍老三,没个正经名字,好不容易过了桥,万幸没有掉到河水里去,回头一看,熟悉的人不见了,再四周一看,所有人都往各个方向散去,他的爹娘大哥大姐全都不见了。
从那以后,霍一忠就开始了他独自流浪的生活,他没有再往南走,而是等在原地,他听别人的爹娘说,和大人走散,就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十二岁的霍老三,等着他的爹娘和大哥大姐回来找他。
他们到的是一个小镇,镇上人不多,田里有稻苗,但土地干裂,种地的人只能天天到河里挑水灌田,一天勉强能吃一顿饭,肚子里没有油水,个个面黄肌瘦,因此也无力救济这些逃荒来的。
年纪不大的霍老三,跟原来一样,拿着破碗沿街乞讨。
日子从太阳鼎盛,过到秋天的时候,天气又冷下来,他睡在街头,怀里抱着碗,有时候一觉醒来,原本认识的人又少了几个,或者不认识的人又多了几个,他跟在一群大孩子后头,到饭店里讨吃的,被赶出来,跟人在墙角睡了一秋一冬。
过年的时候,他们一群孩子挤在一块,瑟瑟发抖看着小镇里过年的人家,他想,都那么久了,他爹娘和大哥大姐怎么还不来找他?
过了年,霍一忠还是长高了点,有人在街头点人去车站背货,他个子高,让人挑中了,一天挣三分钱,可以和人一起合买一个馒头,分着吃。
他干了两个月,肩膀上都是瘀黑发青的伤,有的货太尖利,没装好,扎到他肩上流了好多血,他很痛,吃馒头的时候,躲起来偷偷哭,很想爹娘和大哥大姐。
好多人都干不下去,他们年纪太小,货太重,又吃不饱,扛货还不如拿着碗继续去讨饭。
霍一忠就是这时候认识的老葛。
老葛是个码头混子,他也是从别的地方逃荒来的,比霍一忠早来一年,爹妈饿死在路上,到了小镇,有人给他吃了一碗饭,他就留下来了。
那天老葛找到他和另外几个看起来壮一点的男孩儿:“我听说县里在招兵,咱们也去试试,这几天把背货赚的钱省下来,别吃馒头,走两天就到县里了。”
霍一忠本来还想留在小镇等爹娘回来,可老葛说,当兵能吃饱饭,只要肯出力去打仗,就不用饿肚子,他心动了,把每日三分钱省下来,赤着脚,扁着肚子,过了三日和人一起去了县里。
征兵办的人问他叫什么,哪里人?
他说:“霍老三,延锋市人,逃荒来的。”还带着长水县浓重的口音。
躲在墙边撒尿的时候,霍一忠似乎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有几个孩子年纪太小了,不能要。”
他怕征兵的不要他,就撒了谎,说自己十五岁半,过了年就十六了,那些人看他几眼,个子是高,就是一条竹竿样儿,这时候人吃不饱,都瘦,不奇怪,看了身上没有大的毛病,就让他留在县里等通知。
老葛,还有其他几个人,都一起留下来了,等征兵的张榜。
过了几天,有人在征兵名单上看到“霍老三”三个字,老葛的名字也在上头,他叫葛大亮。
有人选上,有人没选上,选上的欢欢喜喜坐上大卡车去当兵,没录上的则还是端着破碗去乞讨,或者去扛货。
霍一忠和老葛分到一块儿,大卡车是往东开去的,一车都是新兵蛋子,要先训练一番,了解军营里的规矩。
半年后,他们又一起去了西南,坐火车去的,坐了四天三夜,遇到天南海北来的兵,大家交上朋友,有的成了一生的战友。
到了西南,火车和汽车开不进去的地方,没有牛车驴车,就只剩下两条腿了,大家砍了树,做成拐杖,翻着山,越过河,睡在林子里,到了边境,日日操练,风吹日晒,心甘情愿守卫国家。
霍一忠在部队吃上了饭,再没饿得半夜起来喝凉水过,摸到真枪,守过国门,交到一生一世、出生入死的朋友,还认了几个兄弟。
训练的时候,他们连长看到他力量和速度都很突出,就把他和另外的几个人单拎了出来,加大了训练。过了两年,他个子蹭蹭往上长,手上功夫也亮眼,就被排到一个新的班里,继续做另外的训练。
老首长那时是正值壮年,还不叫老首长,大家叫他上将,所有人见到他都是肃然起敬的,新兵们能见到他,得到他的一个眼神回应,都能在大通铺里说个好几天。
老首长一直关注他们那个单独训练的小班,百忙之中,不时就要问问训练成果,只不过霍一忠他们不知道罢了。
这么过了十来个月,大家的训练效果明显有了提高,老首长才抽空来看霍一忠那十来个人,说的第一句就是:“小伙子们好样的!”声音洪亮,激励人心!
这是战场上沐浴过金戈铁马、枪林弹雨的大将军,身负赫赫战功,西南名门出身,满门忠烈誓守祖国南大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神铁血,不怒自威。
一帮热血年轻的小伙子被这么威风英勇的大将军夸赞问候一句,心都澎湃起来,纷纷站起来朝他敬礼,脸上都是心甘情愿被驱使的神情,大声回应:“将军好!”
老首长军务十分繁忙,没多废话,来看他们一眼,鹰眼环顾一周,点了三五个人,让下属给他们再加大训练量,尤其是注意侦查武装训练,这几人中,其中一个就是霍一忠。
被老首长点出来的几个人,单独成立了一个更小的训练班,谁也没告诉他们要干什么,每日的训练量让他们无暇他顾,累了往床上一趟,三秒入睡,连梦都不做一个,但,往后见到老首长的机会多了一些。
有一日,老首长的夫人来看他,见他正看几个精壮的年轻人赤膊近身训练,还点评几句。训练结束,就特意让找了人来问话,问他们来到西南吃不吃得饱,训练累不累,想不想爹娘?
夫人的问话春风拂面,令人感受到她的佛念善心,大家都很喜欢她,见到她害羞得说不出话来。
可没想到,老首长的夫人竟然是来教他们骑马的,年届中年的夫人换上戎装,英姿飒爽,眉眼都活了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男儿!
霍一忠隐约察觉到,夫人的出现,或许不是简单的军事训练,他比以往更用心,更迅速,得到更多的关注,更是得到了夫人的青眼。
夫人读过许多书,去过很多地方,有文气,有学识,胸襟广阔,不局限在家相夫教子,一生为了西南和丈夫奔走四方,是霍一忠最佩服的女人。
夫人听了他的名字,摇头:“霍老三,多不雅。”于是做主给他改了个名字,“从前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据说他一生之中从未打过败仗,你也姓霍,说不定一千年前你们是本家。军人本色,精忠报国,服从命令,就叫一忠,好儿郎就该当一等忠诚的精兵良将!”
从此霍一忠,才变成了霍一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