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逞几句能有什么用呢?
吃完饭,暮色已经笼罩上来。
裴温打发顾恺去洗碗,自己搬了张躺椅下楼,坐在门前的院子里坐着吹风。
顾恺把碗筷扔进洗碗机,同样跑下楼,坐在裴温身边。
乡下蚊子多,但裴温是不招蚊子的体质,顾恺则与他相反,招蚊子得要命。
所以每次陪裴温在门前吹风的时候,顾恺都得抹上驱蚊水,否则根本坐不住。
让让。顾恺挤到躺椅上,给我腾个地儿。
不要。裴温说,你不嫌挤着热得慌?自己再去搬一张椅子。
不热。顾恺道。
我热。
顾恺摸摸他被晚风吹得微凉的脸颊,低头笑:你骗人。
进过两次ICU之后,裴温的身体底子更加虚弱,畏寒,但不畏热。
顾恺到底还是成功和小媳妇儿蹭到了一张椅子上坐。
他们肩并着肩,头挨着头,看着夜色一点点笼罩四野,看着月亮一步步爬上夜空。
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散去,夜晚如水的凉意随着晚风袭来,随之送来的还有淡淡的桂花香。
他们没开灯,两个人在月华如水、繁星满天的夜晚里,依靠着彼此,体会着这静谧无声的夜。
巴赫在院子里扑各种小虫小蚊子玩儿。
雨果生完孩子,元气大伤,懒洋洋地趴在裴温脚边。刚生的小狗躺在窝里睡觉。
一家五口,各得其乐。
蝉鸣阵阵,各种不知道名字的昆虫和小动物在鸣叫。
一些萤火虫打着小灯笼上下飞舞,莹莹的绿光在夜色中十分亮眼。
顾恺兴致上来,起身抓了只萤火虫,笼在手心里,拿给裴温看。
好不好看?他偏头问裴温。
然而手掌心刚打开,那萤火虫便从顾恺的手心里飞走了。
顾恺脸上落着月光,明暗交错。
好看。裴温看看那只飞走的萤火虫,又看看他,回答。
他是真觉得好看。
不仅是萤火虫,而是这一切。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星空,这样的小镇,这样的庭院,和他爱的人。
美好得让他担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
他好像配不上这些。
顾恺。
裴温歪着身子,脑袋靠在了顾恺肩上,轻声道:
你想知道我和我妈妈之间的事情么?
顾恺微微低头,揉揉裴温的头发,温声说:你想说,我就想听。
裴温翘起唇角,低低地说起了从前。
他从他小时候说起。
小学以前的十来年,是裴温最幸福的时光。
裴温的母亲当年是个白富美,还在上大学,就对他爸爸一见钟情。
那时候她年轻,觉得那个拉着二胡的男人是如此特别,与众不同,因此毅然决然与其结了婚。
婚后,他们过了几年幸福日子。
但裴温的母亲性格太强势,而他父亲又太散漫,两人相处久了,便产生了各种矛盾和摩擦,比如在对子女的教育问题上。
裴秀真的收入远高于裴温的父亲,控制欲又强,在这样的婚姻里,裴父很快便不堪忍受,出轨了。
发觉丈夫出轨后,裴秀真干脆利落地与其离婚,孩子归自己。
不久,裴父与出轨对象结婚,并且又生下一个儿子。
裴秀真生怕裴温输给那个孩子,对裴温的管教非常严厉,他必须每天按分钟去完成不同的任务。
上课、学习、各种兴趣班,不可以出去玩,连上下学都有专人接送。
如果达不到她的要求,就会被批评、惩罚。
十几岁正是青少年价值观开始形成、自我意识开始独立的时候,在这样的管教下,裴温生活得非常压抑。
因此,高考之后填志愿时,裴温起先按照母亲的要求填报了经济系,后来又偷偷改成话剧。
他喜欢话剧。
他不想再妥协,渴望反叛自己的母亲。
裴秀真没想到,一向乖顺的儿子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骗自己,事后大发雷霆,却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因此,她要求裴温修双学位,学习经济。
为了在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时候不激怒母亲,裴温暂时选择了妥协。
不过,在上大学后,裴温便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与众不同。
他拐弯抹角地试探过裴秀真的态度,发现裴秀真恐同恐得非常厉害。
可裴温没法克制自己的本能。
大二时,裴温恋爱了,和同学院的大三学长。
这点燃了母子之间的矛盾。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没说。裴温望着夜空,轻轻地说,可能是从我同学或者老师那儿了解到的吧?
这种事情当时在我们学院并不罕见。
学艺术的总是比较浪漫随性。
我们也没有刻意遮掩,但我没在她面前表现出过什么。
然后呢?顾恺记得裴温曾对他说过,他出柜的经历非常惨烈。
然后裴温像是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停顿少许才继续道,然后,大二的暑假,她把我送去治疗,她认为我有病。
除了当初的知情人,除了鱼霜霜,裴温从没有再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
他说不出口,仅仅是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恶心,战栗。
痛苦的记忆如一把利刃切割着他的心,鲜血淋漓。
裴温一向拒绝回想,也不愿意和任何人谈论此事。
他没法释怀,没法原谅那些人,放不下那些痛楚。
他想他应该学着看开些,可他做不到。
谁让他是个可耻的同性恋呢?他生来罪恶。
虽然同性恋在我们国家早已去精神病化,却不妨碍仍有为数不少的人,依旧认为他们是精神病,需要接受治疗。
虽然从很久之前开始,这项治疗在经历过无数的试验之后,被证明不仅是无效的,而且会对被治疗者造成重大的创伤,很多人甚至因此而死亡,这种治疗仍旧屡见不鲜。
事实上,除少数国家和地区宣布性取向转换治疗非法之外,在世界上很多国家,这种机构依旧是合法的存在。
顾恺从前只是听闻,还从没有亲身接触过。
他揽住裴温的肩,手上紧了紧。
裴温没有细说那过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回忆这些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他只是沉默了许久,才平复好情绪,尽可能冷静地继续说:
从那里出来之后,我就和那位学长分手了。
不是不喜欢他了,而是没法再和他在一起了。
在接受过那样残酷的心理干预之后,裴温并没有如裴秀真所愿那样喜欢女生,还变得男生也无法喜欢了。
母子关系因此彻底破灭。
裴温恨他的母亲。
当时在里面认识的人,有些出来之后就死了。裴温低声说,声音飘忽得像晚风,我原本以为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
现在呢?顾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