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梦里有一匹高大的黑马,肖似大象表演时画出的那匹马,皮毛油亮,四肢修长矫健,在爬满青苔的下马石边轻轻打了个响鼻。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手提短鞭从马上跃下,她从两扇门缝间偷偷向外瞧,那男人随手将风吹得凌乱的短发往后撸了把,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拴好马抬眼便瞧见门缝里的她,于是露齿一笑。
梦里的宋辞便看见那双熟悉的茶色眼睛。
她一惊之下折身往回跑,跑进几重宅院,两侧抄手游廊飞快后退。她拎着裙裾,长长的六只耳坠分戴两侧,来回荡着。直到拐进一处仿佛很熟悉的内室,迎面便是一架玻璃大镜,镜中的宋辞面容依旧是略长的脸蛋,绒绒的两只眼,不算纤巧的圆鼻子和红润润的嘴,绫罗绸缎制成宽袍大袖,将她裹成一个古典而美丽的中国娃娃。
眨眼之间,锦绣堆就的内室消失不见,宋辞手持一柄绛色纳纱绣花鸟的团扇坐在草木森森的庭院之中,高大的太湖石假山层峦迭嶂,斜里杀出几片芭蕉叶罩住她头顶热烘烘的阳光。
她听见一个女人声音笑道:“这西洋画果然极是传神。”
那黑色长袍茶色眼睛的男人立在不远处的长桌边,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正将几支画笔收入一口小木箱。他身边的中年妇人穿一身石青色锦缎便袍,拿着湘妃竹柄的团扇为他扇着风,另有几个丫鬟仆从侍立在侧。
宋辞开口便唤:“嬷嬷。”
那中年妇人笑着应道:“格格,您请过来看看这画儿。”
身后就有丫鬟过来托着宋辞的手,虚虚扶了一把。
中年嬷嬷转头又对收好木箱的男人笑道:“方先生您请慢走,我让底下人送送您,润笔晚些便送到您府上。”
那年轻的男人一手将挽起的衣袖往下不徐不疾轻轻展开,一边回答嬷嬷:“倒是不必送了,今日我骑马来的。”
仆人递了他的马鞭来。
方先生状若无意地侧过头,看了宋辞一眼,翘着唇角笑道:“告辞了。”
那话明明是对着嬷嬷说的,梦里的宋辞却心跳得厉害。她看到桌上留下的西洋画,笔触细腻,描摹持扇侧坐的她。身边的嬷嬷还在感叹方先生的笔力又多进益,如今连格格眼角眉梢的神韵都跃然于叁尺画布。
那一角黑色衣衫消失在假山后的小路拐角,宋辞怔怔开口:“他是谁?”
梦里的她莫名认得出这一干人,中年妇人是奶母嬷嬷马佳氏,扶她起身的丫头名唤丹凝,连递马鞭的男仆那张普拙的脸都即刻与“张进福”叁个字铆合起来。唯独面对方先生令人印象深刻的眉眼,面对画布上娴静端庄的旗装少女,她竟不知道这场梦里的他和她到底是谁。
马佳嬷嬷在这段突生的记忆里与她多年亲近,闻言拿那湘妃竹的扇子柄轻敲她手臂,笑道:“今儿这日头大,把咱们格格晒乏了,才冒得出这样傻话呢——您这叁年的生辰,哪一年缺了他方丹青先生亲手作的画。怎么今年长到十五岁,反倒不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