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啊,霍无咎。他说。
霍无咎看向他。
便见江随舟闭上眼,将脸往臂弯里埋了埋,像只在窝里找地方睡觉的小动物。
好久没人陪我说话了。他声音已经几近呢喃。孤单得很,还好有你。
庞绍府上却是灯火通明,一直亮到了三更天。
庞绍负手站在廊下,满院绿萼梅开得如山巅云雾,在红灯笼的照耀下,泛着几分暖光。
还没回来?庞绍垂眼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缓缓开口道。
那属下跪伏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
属下无能!他道。属下已经派人再去寻了,今夜定然能让弟兄们归队!
庞绍盯着他,片刻之后,冷笑了一声。
你确实无能。他说。不过,那些东西,想必更无能。
那属下浑身一震。
便听庞绍缓缓出了口气,道。
不必寻了。他说。到这个时辰,能回来的,早就就回来了。
那下属的头埋得更低了。
自去领罚。庞绍说完,转身进了房。
只留下那下属在阶下连连磕头:谢大司徒赏,谢大司徒赏!
房门打开,明亮的灯光在他身上照了一瞬,又随着阖上的门扉,将他留在了黑暗里。
而房中,几个庞党官员纷纷站在座前,看着庞绍。
便见庞绍自在上首坐下。
有本事。他说。此前,我从没见过如此有本事的人,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
旁边一官员忙上前问道:大司徒,您手下的杀手,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庞绍不语。
那人见他默认,原地兜转了几圈,迟疑道:不应当啊!大人,您豢养的杀手本领几何,咱们都知道,从没有失手的时候,这次竟全军覆没,是在是会是谁呢!
庞绍闻言,紧紧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
也不是全无用处。他说。至少证实了我的猜测,证明早有人盯上了赵敦庭,在他的府上动了手脚。
旁边一个官员忙道:可是,没抓住人,便无法证实做下此事的是谁啊!今日之事,一切都是这般水到渠成,做下此事之人,却隐藏其后,让人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
便见庞绍沉默良久,手落在了桌上的茶盏上。
猜测不需要证据。他说。我心中清楚是谁,就够了。
他的手指在茶盏盖上缓缓打着转,侧过头去,目光落在了正南侧。
那是清河坊的方向。
谁一开始推波助澜,谁最终得意,又是谁与我暗中较劲,和我结下了梁子我心里清楚得很。他缓缓说道。
他声音平缓,半点不见咬牙切齿,却让周遭人的脊梁骨都泛起了凉意。
众人听他这话,都知道他是不打算明说了。
谁也不敢问,唯有一个官员小心地上前,转移话题道:是了,大司徒心如明镜,下官们便安心了。只是,皇上那边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呢?
皇上今日对大司徒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满朝文武全都知道。
甚至皇上今儿个连舅父都不叫了,破天荒地头一次直呼大司徒的名姓。
谁都知道,大司徒而今这般声名赫赫、威风凛凛,可全仰仗着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心甘情愿地对他言听计从。
便见庞绍冷笑了一声,拿起茶盏,揭开了盖子。
今日之事,本就是赵敦庭与齐旻有所龃龉,戕害他时,借了我的名头,妄图栽赃在我头上。不过事实而已,如何对圣上说,还要我来教你们?
几个官员纷纷躬身,朝他行礼,表示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了。
庞绍垂眼,喝了口茶。
只一口,他便放下了茶杯,垂眼静静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水。
上好的明前龙井,好端端地沏毁了。他道。
旁侧忙有侍从上来应声。
便见庞绍将茶盏搁在了桌面上,当啷一声。
去问问谁沏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糟蹋了这么好的茶,该拿命来抵。
江随舟醉倒之后,便趴在桌上不起来了。
霍无咎摇着轮椅行到他身侧,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便见江随舟眼都睁不开,身上更没劲,顺着他的力道,便往他身上一歪。
从趴在桌上,变成了靠在他手臂上。
霍无咎像被人点住了穴道,一时间僵在原地,整条胳膊一路麻上去,一直带着左侧的心口都没了知觉。
他原想扬声将孟潜山叫进来的话也停在了喉中。
许久之后,他缓缓低下头,看向了靠在怀里的江随舟。
灯光将他的睫毛照得微微泛着金光,他的嘴唇染了烈酒,泛着盈润的水光。
霍无咎的喉头上下滚了滚。
就在这时,靠在他胳膊上的江随舟似乎觉得不大舒服,身形动了动,便扎进了霍无咎的怀里。一声无意识的低哼,从他喉中轻飘飘地落进了霍无咎的耳朵。
霍无咎的耳朵烧了起来。
那原本麻作一团的心口,忽然冲起了一股火焰,猛地直燎进了他的脑中。
轰然一声,似乎烧断了某根弦。
霍无咎握着江随舟手臂的手卸了两分力道,微微颤抖起来。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江随舟的确对他没什么非分之想,但是他似乎
他紧紧盯着江随舟。
他似乎不知何时,早对江随舟起了肮脏的心思。
他从小混在男人堆里,连打带闹的,想必应当对这样的心思多有恶心。但是,他现在心里,却只剩下恍然的近乡情怯。
他从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向来对什么都淡淡的。
他从没有过这样汹涌的独占欲和铺天盖地的喜爱,甚至因为这些情感来得太凶,反倒让他在不敢置信之中,手忙脚乱地生出了畏惧。
原来人在极度喜爱的事物之前,都会变成懦夫。
他低着头,静静看着那个人,灯光之下,像是成了一座雕塑一般,半点不敢乱动。
一直到他怀里的江随舟动了动。
霍无咎似乎才反应过来,已经极晚了。他抬眼看向门口,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没读过圣贤书,不懂什么叫暗室不欺,没人教过他,在无人的地方,更要压抑自己的本性,去做应做的选择。
恶龙今夜想要守着他的宝藏。
他收回目光,手臂一收,竟是径直将这人抱在怀里。他略一俯身,竟径直抱着江随舟,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刚能起身,行走费劲得很。
但是,他缓慢却平稳地抱着江随舟,缓缓走到了床榻边,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挨枕头的那一刻,江随舟朦胧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