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念拿起包子,瞪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想说你好厉害,可怎么都觉得这话带着淡淡讽刺。
他朝她转过身,男孩高大的身影把阳光都挡住了,眼睛里布满血丝。
长夜无眠,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小部分时间用来发泄旺盛的精力,只有一丢丢时间留给了理性思考,不过这对于他来说足够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可是逻辑系统已经因为极度的困倦瘫痪,郁谋放弃逻辑,决定想到哪里说哪里:“我一晚上都没睡。不是不想睡,是根本睡不着。出来骑车,骑了通宵还觉得不够,干脆去抢扫帚扫大街。扫完很累,想回去睡觉,可是睡觉前突然很想看看你,有一些话就想现在立马对你说,我就来了。”
“所以念念你看,我也只是普通人啊。” 少年脸上浮出满意的笑:“和喜欢的女孩子接吻,我会激动的一整晚睡不着觉,用尽所有办法试图让自己没那么蠢。不仅如此……” 他竖起手指给她细数:“我其实十分介意有别的男生和你亲近,如果只是说话那还好,如果那个人摸了摸你的头发,碰了碰你,对你表白,那我很想拉他出去打一架;咱们吵架时,我会郁闷,反复地去复盘,被这种情绪支配;一晚上不睡觉,我现在很困,很累,现在拿来卷子给我做,我大概是做不对的;我也会在某些时刻担心你是不是讨厌我了,这种患得患失不是只有你有。”
郁谋蹲下,将施念腿上的塑料袋口敞开些,接着她吃早餐落下的碎渣,然后尽可能平视她。
“被夸奖时我会开心,被喜欢时也同样。我了解一些事情,但不了解的事情占绝大多数。我对某些事情比较擅长,但不擅长的事情占绝大多数。” 他给施念展示自己的食指,掐着边沿给她看:“你看这里,前几天我剪指甲时还不小心剪破了。”
“我有自己的梦想,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努力才能够到。比我聪明的大有人在,如果所有人按智商高低排队站好,我大概也只能在这个位置。我的前面有很多很多人,后面也有很多很多人,就是这样。” 他双臂展开比划了下,随后指了指中间位置:“但所谓智商啊成绩啊,也不是评判一个人好坏的标准。在方方面面,我都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也不会因此得到命运的优待。”
“你昨天哭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我没说什么,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只能听你说啊说,哭啊哭。心里有一团混沌,我没法立刻看清它们。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
“我们两个之间,从来不是我高你低这样的关系。恰恰相反,只是因为你,我才成为了你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在所有人组成的最笼统的世界里,我连名字都没有,我是个‘人类’,仅此而已。所以说,和你的诚惶诚恐相比,我才更应该感到忐忑。所有的决定权其实在你的手里。是你把我放到了你的夜空里,我才成为星星,而不是因为我本身就在那个高度。是因为你的凝视,我才在你的夜空里有了光亮,而不是因为我本身就会发光。”
“你说辛苦,说压力大,我是很难过的。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一定要怎样怎样,我想去做的,和你想去做的,从来都不冲突。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绝对到,需要你放弃一些才能够得到,除非你本身就不想要。你懂我的意思么?”
施念也没有很认真地在吃,她揪起包子的皮往嘴里送,揪了半天才露出里面的馅。实在是没想到大早上郁谋会来找她聊这些。
她说她很辛苦,压力很大。好像喜欢一个人变成了一件痛苦且压力大的事。如果只是喜欢“普通人”倒也还好,她喜欢的人像星星。她要一直抬着头看,然后脖子就很酸。还会觉得宇宙浩渺,觊觎一颗星星是没结果的。
但是现在他说,他不是星星,他只是普通人。只有她看他,他才会成为星星;她去追光,他才有了光,她才是创世的神。
“唉……你好烦啊。大早上的说这些。” 施念放下吃了一口的包子,随后叹了口气:“你误会我了。我不是在怪你。”
“可能是我本身的性格吧。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总是不一样。小学时决定不再去竞选班委,可是每天做梦都能梦见老师指派我继续当,我不当她偏要我当,然后我‘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初中时虽然说不在意有没有头衔,可是被安排当眼保健操监察员时,还想着,再小的官也是官,所以格外上心。到了你这里,我没有办法对自己超级在意的事情不负责任,不去多想。”
“从前我妈说,人对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总有竞争心理,暗自比较。对待比自己高很多的人,很遥远的人,却无法起嫉妒心,只有羡慕和崇拜,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我对你大概也是这样吧。我就希望你哪里都好,以前好,未来也好,我才不是什么无私的人呢。我只是觉得,我的一部分期待落在你身上,你可以替我去实现它们,然后就相当于我也达到了那样的高度,这让我心满意足。”
“高一时你说你有这样那样的梦想。那些话在我听来只有惊讶的份儿。我好像是生气过,但也只是生气原来我和你的差距这么大。我那时的确也说了我自己的梦想,可那些话一多半都为赶鸭子上架。我听文斯斯说,听许沐子说,听他们说,我想啊,原来我身边的这些朋友竟然有这么确切的规划和理想。所以我也务必将自己的梦想说的崇高些,不能被你们比下去。”
“说我真的有多喜欢学计算机,未来有多迫切的想当游戏策划,这些是真实想过的,可也没有我说的那么坚定和真诚。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定位都很低,我最最想做的事其实就是留在这个城市,找一份薪水还可以的工作,和我妈一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每一年我和她都在一起,从没有想过离开她身边。”
“以前看读者文摘,里面有一篇文章,说是在意大利的某个小镇有家为顾客量手定制的皮手套店。我妈冬天喜欢戴皮手套,她戴的那一副已经十年了吧。所以相当长时间以来,我最大的梦想都是工作以后好好攒钱,带我妈去意大利订制一副皮手套。很幼稚吧。”
“相比之下的你们,你们拥有的眼界和魄力,都让我惊叹和自卑。如果只是我个人能力不够,那还不至于对自己这般生气。我如果真的笨真的差,那我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抱怨的。但问题是,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其实还可以,另一方面又很难有勇气从泥沼中走出来。我生气的是我好像只适合暗恋,在一旁看着,从没有真的想过去走到你身边。当你向我伸出手,给了我机会去到你身边,我又很犹豫,很自责,我嫌辛苦,性格里的惯性让我瞻前顾后,怕自己不够格,觉得你还是一个人往前走比较好,千万千万不要理我。这一切都太令我沮丧了。”
“而你刚刚还说,说我的喜欢让你变成更好的人。这也很令我惭愧。你听过那样的话吗,只有给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的人才值得珍惜。我仔细想想,对于我这样的人呢,‘喜欢’‘仰慕’似乎是很轻松的事情,给出全部的喜欢也不是难事。我最宝贵的东西是奋不顾身往你那边冲的勇气。现在看来我还做的不够好,我不清楚我能坚持多久,可能走几步就泄气了,可能走百步就退缩了。这才是我最最担忧的事情。”
路过的人往他们两个这边看。看着一个男孩蹲在女孩面前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施念。你很厉害的,要对自己有信心。我没有和你说过,现在说应当也不晚。其实我……其实我很喜欢你眼中所看到的那个我自己,哪怕我本人并不如你所想那样好,我也会不自觉地成为那个被你虚构出来的我。我才应该感谢啊,因为你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才会成为现在的人。”
“给出全部的喜欢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一直渴求的是百分百的在意和偏爱。很可惜,我这个人好像天生不具有吸引别人完完全全偏爱我的本领。不谈我母亲,谈谈学校里。小叔曾经问过我,你们学校喜欢你的人多不多。我仔细想想,好像是不少,因为我伪装出来的虚伪形象,有一些人对我有好感。说起来都是,郁谋这个男生很好。但真实的情况是,我只有在你这里被当作了最最独特的那一个。我不知道我因为什么而被你关注,可是自从知道你有在看我时,每天去学校都变成了一件令我十分期待的事情。可以说是着迷,意识到‘我被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无条件地炽热地看着’,好像无论我做什么,都能得到你的赞许,虽然这会令我失去理智,可是理智真的不值钱,我非常、非常的开心。也非常、非常的感谢。是你给了我骄傲自满的底气。”
“让木偶成为人类男孩,不需要仙女教母的魔法棒,只需要一个人类女孩就够了。” 他如释重负,困倦和亢奋同时出现在少年的脸上:“因为你的存在,已经让我成为了更好的人。所以务必拜托你不要对我太有责任心,你可以对我不负责任的。你的特权甚至可以到,你希望我是你男朋友时就是,不希望时就不是,开关在你手里,我都可以的。”
说着,他点点自己的鼻子,示意那里是开机键,温和地笑:“不要有心理负担,不要有压力,不要想太多。听见没。”
施念眨眨眼,将手里的包子塞给郁谋:“那我不想负责任了。我只想吃馅,不想吃皮。”
少年点头,认真说:“好,那你只吃馅,皮留着给我吃。” 随后他打趣道:“你看谁家的星星会吃人吃剩下的包子皮。”
施念撇嘴:“刚你还说你不是星星了呢。”
第65章 第一喜欢的和第二喜欢的人
池小萍请不下假。去杭州的软卧票买了,最后决定是派施学进送施念去学校。在杭州盘桓两日,帮闺女把该买的日用品买好,在宿舍安顿好,再回来。
赶巧施念的生日在临走前的倒数第二天,晚上池小萍给她煮了碗长寿面。
母女俩坐在小方桌前吃晚饭。一旁开着电视,自施念高考完以后,在看电视这件事上池小萍彻底放开。
“妈咱把电视关了吧,其实咱们也都不看,开着怪吵的。” 施念说。
“开着呗,我得提前习惯你走了以后的晚上。” 妈妈用湿纸巾擦着桌面上的菜汤,说道。
几根面条停在嘴边,施念心里怪难受的。她妈其实很少说这样的话,从来都是独立又自强,挂在嘴边的都是“靠别人靠不住,还是要靠自己”这样的话。
池小萍看了一眼女儿,看她眼眶红了,立马转身把湿纸巾扔到垃圾桶,转回来笑着说:“哎你可别。过生日哭什么?妈就是随便一说,你怎么还当真了?”
施念把吃到一半的面条吸溜进去,说道:“本来就是啊。书上说所有的玩笑话都有认真的成分。”
池小萍又抽出一张湿纸巾开始擦桌子。她每次不等人家吃完就开始收拾。可此时桌面很干净,没什么要擦的。她低头逮着一个地方使力气,好像那里有块顽固油渍:“所以说这人啊都是贱骨头,我一想到你去外地了,我这一下子没了服务对象,确实还有点不太习惯。”
“当初就说你爸给你起的这个名字不好。这个念字,起了以后你因此老做梦,小孩子想法特多;还有就是,施念施念,总要人念着你,欠你似的。你看人许沐子爸妈多会起名,水木沐,有水有木,所以能长大高个儿。你也应该改名,改成施沐子,之类的!”
施念声音变得很细:“那当初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啊?”
池小萍还在擦桌子:“嗨。我生你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快生那会儿你爸跟着你大伯去外地。你爸知道以后往回赶,心里急得不行,说坐火车梦了一路的生孩子。然后就给你起名‘念’,意思就是你爸惦记着咱俩呗!你说恶心不?”
施念点头:“是有点肉麻。”
池小萍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笑道:“你小时候可不喜欢你的名字了。你觉得人家文斯斯的名字好听,像公主,天天喊着要和人家换名字。”
“说起名字来,我这名字也起得不好。你姥姥好歹文化人,怎么给我起个小萍呢,太俗了。打小儿我就不喜欢,长大以后更不喜欢。人家问我什么‘萍’?我说萍水相逢的萍,从来不说浮萍的萍,寓意不好。浮萍太苦了,还是池子里的浮萍,一辈子困在这儿,飘在水上还没根。这不跟我的命运差不多么,妈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儿的。”
施念放下筷子,双手托腮看妈妈,眼睛眨巴眨巴,泛起泪光:“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