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爱好搓澡,无论是自己在家搓,还是到外面澡堂子搓,都跟自己的皮有仇似的,搓起来那叫一个使劲。少年们心里有点犯怵,但是事已至此,谁说“咱要不别搓了”都好像是在说“我不行。”
走过去前,郁谋的心思已经过了几轮。他审时度势,武侠里的扫地僧往往是不起眼的,干巴瘦,所以他的第一层分析是,这个瘦猴儿师傅应该是隐藏大手。但是他想,他可是郁谋啊,看问题要多角度多层次,所以他的第二层分析是,现实生活中应该不会有那样的反转。从人口正态分布的角度来看,个子高身材壮的人还是普遍来说力气大的。这是概率问题。
几秒钟的时间郁谋已经做好决策,于是他故意指了指高壮师傅,摆出一副上位者的怜悯姿态冲贺然说:“那我选这张台子吧。另一张让给你。”
如他所料,贺然不甘示弱,直接抢上去趴好:“别介,我皮痒了,我就想找个力气大的。”
郁谋面无表情点头:“随你。”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走到瘦猴师傅的台子上趴好,脸冲下时才微微弯起嘴角。他真睿智。
可是下一秒瘦猴师傅拍着他的背像拍砧板上的猪肉,同他做自我介绍:“小伙子有福气啊,我是咱们全浴场排名第一的搓澡师傅,好多明星来咱们彤城,专门打车过来让我搓澡。”
郁谋直觉后背一紧,啊,什么?
说着,两位师傅们抖空竹似的抖着搓澡巾,开始起范儿:“来了哈。”
趴着的两人暗暗咽口吐沫。
郁谋的手攥成拳,搓澡第一又如何,来吧,眼一闭一睁,很快就过去了,就当这是他为爱情吃的苦。他可是从小被打到大的,这点伤痛算什么!
贺然闭上眼睛,感觉小腹的某一处在抽抽。比起疼,他更怕痒,浑身上下都是痒痒肉,这秘密他不曾跟任何人说过。
搓澡巾落在后背上那一瞬间,两人没忍住哼出声:“嗯……”
后背就像被钉耙狠狠划擦着,一下、一下、左左右右、以一种缓慢又坚决的力道摩擦着他们的皮肤和灵魂,几乎升天。
听到对方的痛哼,他们转头看向彼此,脸紧绷,眉头皱,眼神破碎,嘴上却咬牙切齿地说:“啊!好爽!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脆弱的逞强却令师傅们很不爽。
瘦猴师傅觉得自己的江湖地位岌岌可危,他大声跟郁谋说:“这才刚开始,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我真正的本事!搓澡第一式:黑旋风去角质!” 说话间手臂大开大合,搓澡巾几乎只余残影,少年光洁的后背瞬间红了好大一片。
郁谋紧紧闭嘴,不让懦弱的呻吟一分一毫从自己嘴里泄露出来。可是他的脚趾出卖了他,他的手指出卖了他,他的……出卖了他,少年指节泛白,重重的往外喷着粗气,声音几近颤抖:“不!疼!啊!~再!来!啊!”
那边贺然一看,好家伙,郁谋搓澡搓成了礁石上的海豹,高昂着他那欠揍的头颅。高壮师傅一直觊觎浴场搓澡第一这个名号,此时也不甘示弱,拿出了十八分的力气,专找贺然的嫩皮下手:你竟然还有余力看别人搓澡,那一定是我技术不好!
贺然疼到觉得自己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疼到深处竟是深沉的痒,他低吼,暴捶台子,嘴角呈现出扭曲的笑容:“没感觉啊!痒痒啊!”
……
到最后,竟然还是瘦猴师傅技高一筹。
贺然至少可以直立着从台子上下来,郁谋的脚接触地面时,竟然没法发力——刚刚一直绷着,现在好像脚趾抽筋了。
贺然终于在这一轮找回场子,他斜睨他:“这就不行了?用我扶你么?”
郁谋挥手:“呵。不用。”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从台面上站起,一瘸一拐地往淋浴区走,留给贺然一个决绝孤傲的背影。
回到更衣室,郁谋的抽筋还是没有好转,除了脚趾抽筋,他觉得自己不是搓澡,而是搓了层皮下来。穿衣服时手臂在颤抖,穿裤子时不得不靠在铁门上借力,而这种笨手笨脚被贺然看在眼里,贺然脸上的笑几乎收不住。
郁谋身经百战,对这样的一时落魄不以为意。他强自硬撑,告诉自己,海洋里的鲸鱼身上有很多藤壶,但它却一刻没有停止前行,藤壶附在蓝鲸身上以为自己会让这位海洋霸主感到苦痛,但藤壶终究只是藤壶……以后的人生路还长,你还会面临很多挑衅、困难、和冷眼,你要坚强,郁谋,这不算什么。啊……疼。
走出大浴场,两人站在门口。来时是走着来的,回去时……贺然看见郁谋的脸上露出些许惆怅忧思,心思难得灵活起来,刚想到这个主意时,身体就随心而动。
只见他一把夺过装了郁谋全部家当的塑料袋,大步迈开前留下一句:“谁先到家谁赢!拜!” 本来想跑起来的,后来立马想到不能再出汗,变跑为颠儿。
站在台阶上的郁谋要被他气笑了。也被自己的一时迟钝气到了。
他看着贺然远去的背影想了想,掏出兜里的全部家当:三块钱零钱,还有手机。
打车是没可能了,不如……
他点开施念的短信,打字:【你到家了吗?我在学校附近 xx 书店这条街,钱包被人偷走了,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过了会儿,短信“叮”的一声响,施念破天荒用了晚安额度给他回信:【刚到家,马上来!】
第56章 人生的支撑点是一些不连续的时间节点,而他呢,会永远记得这个午后
郁谋在浴场大门口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他个子高,沉静一人时气质又比较显眼,过往行人都会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一会儿,看这个男孩子站在金色柱子下若有所思,与后面背景格格不入,又莫名让人挪不开目光。
被盯得有些烦,郁谋就想换一处不那么开阔的地方站着。他大概知道施念如果坐公交的话会从哪个方向来,在心里估摸了个时间。环顾四周时,看见马路对面有辆卖冰糖葫芦的三轮车。
于是他便穿越马路走过去,兜里只有三块钱,底气却很足。他站在车前细细挑,先是指了指最最豪华的糖葫芦问:“阿姨,这串多钱?”
“十块。”
“能便宜到三块吗?” 他态度坦然,完全不心虚,阿姨看他不像是故意杀价的,单纯就是问问看,问的时候又有礼貌又笑眯眯,所以也不生气。
“不行啊小伙子。”
“噢,没事。那三块能买哪个?”
阿姨指指最普通的山楂糖葫芦:“这个三块五,可以算你三块,大过年的。”
“好的,谢谢。” 郁谋最后选了根看起来焦糖块垒最高的,让阿姨用糯米纸包好,举着站到一旁没有叶子的杨树下。
刮四级风,不算特别大。但是以防万一,郁谋侧过身用身体挡住风,将糖葫芦护在身前。糯米纸的一角飘啊飘,他伸手撕了个三角下来,放进嘴里融化掉,糯米纸沾了点糖味,四舍五入也相当于他吃过了。
郁谋的视线一直放在公交车站。过了十分钟左右,车站过去了一辆 13 路,一辆 22 路,两辆 587……他看着公车上下来的稀稀落落的乘客,仔细辨认着。
两人大概 5、6 天没见面,对此他没什么太多感想,只是觉得她妈妈家那边的亲戚真多,看那么多天都看不完,看不完就不能回来。施念是大年二十九去姥姥家的,这两天她说她和妈妈姥姥去城郊村里的舅姥爷家,每天去这儿串门,去那家拜年什么的。鸡蛋应该也是那边拿的。
他本来还想问,那你弟和你一起去了吗?后来转念一想,噢不对,她弟是她爸爸这边的小孩。不过这样看来的话,她真的不太提她爸爸。
给他的感觉是,她应当也没有真的讨厌她爸,只是她爸变成了她极力想要隐藏的人生部分。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情感,这样的关系像是被捅了一个洞的有分量的水球,不撕开它时它只是汩汩往外冒水,时不时让人刺痛一下,不会有什么真正危害。所以重新体会她带他回爸爸家这件事,他都会一阵悸动,被毫无保留的信任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