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静道:“等我百年之后,一定要与英庙老爷同葬。”
朱祐樘愕然:“是,之前父皇在时,不就已经定好了么?”
依本朝之法,从前并无继任皇帝母妃与大行皇帝同葬之礼。但父皇为周太皇太后特意开了一个先例,使她可以与钱老娘娘一起,共同长眠于英庙老爷的茂陵。
周太皇太后盯着朱祐樘,意味深长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和英庙老爷同葬。”
朱祐樘想不出为何她要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也许人老了,总要反复叮嘱才能安心?
“请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遵循您的意思。”
周太皇太后这才满意了,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朱祐樘愣了须臾,朝她一步步走过去。
周太皇太后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你呀,也别整日忙着操心政务,平日里要多吃一些,别挑食,这样才能身体康健。”
朱祐樘望着她浑浊的眼睛,只觉鼻子有些酸,不住的点头:“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您也是,要多吃一些。”
第112章
冬天, 周太皇太后过了隆重的千秋节。来年初夏,她便死了。
说来也奇怪,当人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但凡提到“死”之类的字眼, 大人们总是脸色一变, 道:“呸呸呸, 童言无忌,不许再说。”可真到了随时要离开的暮年, 却越发坦然,开始给自己挑棺木, 备寿衣,选陪葬品。
因此当报丧的宫人来到坤宁宫时,张羡龄有一瞬间的茫然, 然而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按照既定的太皇太后丧仪去处理诸项事务。
宫里对于这件事,已有准备, 寿材是早早得就备好了的, 应周太皇太后本人的要求, 棺木外头画牡丹彩漆, 洒金粉,简直像一件艺术品。
事死如事生,周太皇太后常用的凤冠、织锦衣裳、妆奁……都被一一收拾好,以作陪葬之物。除此之外,还有一整套太皇太后卤簿, 形形色色的宫装人佣,车马、礼乐、伞扇皆备,与寻常使用的并无区别, 只是缩小许多,很袖珍。
宫灯外头都罩了一层青布,透出暗淡的光。铜盆里有纸扎的金银元宝和纸钱,折得很精美,然而不管再怎么精美,被火舌舔舐一遭,尽数灰飞烟灭,成了黑漆漆难看的一团。
张羡龄捏着纸扎金元宝的一角,飞快投入铜盆里,火光小小的一亮,将她半边脸照得橙黄。
常理告诉她,有生必有死,何况她是经历过几回丧事的人,不至于哀恸过度,可心里还是闷闷的,有些难受。
更令张羡龄惶恐的,是另一件事。她依稀记得,按照原定的轨迹,周太皇太后于弘治十七年离世,而弘治十八年,朱祐樘也会驾鹤西去。
不会的,她心想,一定不会的,朱秀荣与朱厚炜都好好地长到这么大,朱祐樘也定然不会早亡。
她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事与愿违,越是要自己不去想,越是忍不住去想。初夏的天气本就闷热,身上罩着的麻制孝衣使人更加心烦意乱,她跪在灵前,惊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湿黏黏的,不舒服。
好不容易挨到散去的时辰,张羡龄立刻起身,动作着急,踩到裙摆,踉跄了一下,好在梅香扶住了她。
“娘娘跪久了,等缓缓起身才是。”梅香道。
张羡龄顾不得想其他事,急匆匆的问:“万岁爷在哪儿?”
“应该是在乾清宫罢。”
“咱们现在过去。”
“现在?”
“对,现在。”
走过一座又一座宫殿,张羡龄最后提着裙摆,跑动起来。她一心想见朱祐樘,其余的什么都顾不得。
她去乾清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不大分得清里面的方向,因此进了殿,速度反而降下来。
乾清宫内侍见中宫娘娘匆匆赶来,通传的去通传,斟茶的斟茶,一时之间,有些人仰马翻的意思。
两扇紫檀雕花木门打开,朱祐樘的身影显现,张羡龄当即放下手中的茶盏,两三步上前,执起他的手。
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张羡龄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怎么了?”朱祐樘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问。
张羡龄摇摇头,眼眶微微红:“没事,就是想看看你。”
“分开才一个时辰呢,要是寿儿看到了,又得笑话你。”
朱祐樘牵着她进屋,亲手捧了一盏茶要她喝。
半晌,张羡龄急促的呼吸变得舒缓,朱祐樘问:
“你可是听说了裕陵之事?”
“什么?”
张羡龄有些疑惑,裕陵是英庙老爷的帝陵,也就是周太皇太后即将下葬之处。这两日已派人去将地下玄宫打开,预备周太皇太后棺木迁入墓室。
朱祐樘道:“我以为你是听说了这件事赶过来的呢。”
张羡龄摇摇头:“我并不知晓,是怎么了?”
“一言难尽。”朱祐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英庙老爷与钱老娘娘因为去的早,所以棺椁一早就安放在地宫之内。英庙老爷棺椁置于中殿汉白玉石座,钱老娘娘棺椁则置于东配殿汉白玉石座,至于西配殿,则是为皇祖母预料的,其中东西配殿有甬道与中殿想通。”
“可方才,提前去地下玄宫准备的人来回事,说东配殿与中殿之间的甬道被石砖封死了。”
张羡龄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不就是说,英庙老爷与钱老娘娘墓室之间的甬道被强行隔开了?
“这……这叫什么事啊?难道说——”
她望着朱祐樘,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两人都明白话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