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节气已过惊蛰,玄阳城往西,朔风口外的红莲堡周围依旧是白茫茫大雪一片。
一支驼队为躲避风雪,在头人的带领下顶着风雪缓缓地走进了早已破败不堪的红莲堡中。
“啪,啪啪!”
头人扬起手掌,拼命拍打着一扇胡杨木做成的木门,期待着那座石屋的主人能够放他们进去暂避。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身着大氅的女子,她用一层薄薄的黑纱蒙着面,头上同样罩着一块纱巾,风雪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戒备地审视了一圈来人,见并无什么可疑之后,将几位客商放进了石屋之内。
石屋正中生者一堆炭火,众位客商围火而坐,烤着馕饼喝着酒,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儿。
“欸,哥几个听说没有,北凉人又耐不住寂寞了,几个月来频频滋扰玄阳边塞,据说已有十几个村镇惨遭屠戮了。”
“咳,是又想要以此敲诈自己的亲外甥了吧?”
“哈哈哈,说的也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倒是极孝顺北凉国这个娘舅的,只要边关一有战乱,慕容拓拉着金银绸缎的大车便风风火火从太子宫出发了。”
“花些钱能换来两国和睦相处也不失为明智之举,打起仗来要花的银子又何止百万千万。”
“罢了罢了,这些与你我有何相干,只顾看好我们的货物,别被响马贼抢去便好。”
“……”
客商们面前的火堆明明灭灭,坐在身后角落里的女子却听者有意,起身上前一步帮那几名客商添了些热水,凑近了听一位年长的客商又道:“不都说太子是跟北凉人一唱一和,在昭文皇帝面前唱双簧吗?最近有流言说慕容拓并非皇家正统,流言刚一传出,慕容拓还没怎么样,北凉人倒是率先坐不住了,居然多处袭扰大燕边关。昭文帝派了好几位大将去平乱,后来又派大臣去和谈,都未能成功,不得已才只好重新启用这些日子故意冷落的慕容拓,果然奏效……”
“北凉人明摆着是要告诉昭文帝,要想和平共处,只能慕容拓当太子。”
“瞧你这话说的吧,昭文帝只有慕容拓一个儿子,他不当难道还能你来当不成?”
“哈哈哈,我来当倒好了,那玄阳太子宫中色艺双绝的胡女必要分给兄弟们几个。”
一位面向稚嫩,看起来头一次跑货的年轻人听那几人说话龌龊,呛了口酒脸色飞红,小心翼翼地接话:“听传闻说陛下还有一个儿子的,也不知消息哪来的,更不知是真是假。”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头人在后脑勺上猛拍了一巴掌:“江野传说你还信以为真了?权且当个笑话听听便好,小心祸从口出人头不保!”
年轻人不再说话,伸手烤了烤火,从怀中拿出半块馕饼塞进了口中。
身穿大氅的女子将铁壶勾到火堆上的铁链上,交代几位客商自己便宜使用,便不再管这边的事情,撩开门帘,走进了里屋。
里屋之内,一位青袍男子正背门而坐,用手中的铁丝轻轻撩拨着牛油灯的灯花,听女子走近,将铁丝缓缓地放到了桌子上,转过身来,笑看着对面的女子。闪烁不定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身后的石墙上,墙上挂着一架古琴,那古琴崩断了三根琴弦,却故意未修,不知挂了多久,竟落了一层灰尘。
“你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吗?”
沈雪吟向前一步,摘下面纱,用眼睛斜了斜身后。
燕戈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点头是承认自己听到了,摇头是告诉沈雪吟,听到也跟没听到并无区别。
早在他在昆吾江中醒来的那天,他便决定再不问江湖中事,后来,和沈雪吟一起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大漠之中,更是为了图个清净。
师父死了,师兄死了,段姑娘也回到了澜沧盟中,江湖之中再无他挂碍之事,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是,传闻中昭文帝的那个儿子是你啊?”
沈雪吟压低了声音,“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慕容拓有恃无恐,跟北凉人串通一气,肆意霸凌我大燕百姓?”
想起这些年来北凉人的种种恶行,沈雪吟便恨得牙根痒痒,只可惜,红莲教在霞岚湾一战中损失殆尽,她也不再是当年一呼百应的圣使了。若不然,她早就带领红莲教的人杀到燕北戈壁之中,去砍北凉人的狗头了。
只是,她似乎有意忘了一件事情,若传闻是真的,眼前的燕戈行,也算是半个北凉人。
“呼……”
燕戈行长叹一声,帮忙将羊皮大氅从她背上除下来,倒好一杯烫在银壶里的热奶酒,递到了她的手中。
“你忘了昆吾江上怎么当着于大哥的面答应我的了?”
“我……”沈雪吟想要反驳,却见燕戈行盯紧了自己的双眼,只见他双眸之中满满都是悲悯。
枫火客栈大火、四象岛之役、霞岚湾水战、石佛峡之围……
他见过太多太多惨不忍睹、血流成河的场面,他又何尝不知如今散播流言的那个人居心叵测。自己虽有能证明身世的丝帕在身,玄阳宫中的那把椅子却没有那么好坐,如若因了一个传言,朝野上下、江湖之中再起纷争,又不知该有多少人无辜殒命。
如今,他只想跟心爱之人躲在大漠之中,做一对行侠仗义无名无姓的神仙眷侣。
既然救不了天下人,那便救一个是一个。
他绝不允许别人因了自己的身份,以什么狗屁皇家正统之名再起波澜。
见燕戈行神情笃定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再说,沈雪吟胸中虽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吞回肚子里。
燕戈行轻轻地将沈雪吟搂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呢喃道:“雪吟,世人都道我们死在霞岚湾了,我们又何必再让他们记起呢?”
许久,缩在他怀里的女子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门帘之外,风雪兼程劳累的一整天的行商们都已睡去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传来,让内屋之中的二人忍不住相视而笑。
直到如今,曾经掠杀无数胡人商队的沈雪吟才明白,原来毫无防备的鼾声,比跪在她面前撕心裂肺的求饶,更能让人心安。
被燕戈行扶坐在床沿上的她,借着闪烁不定的灯光看见燕戈行耳垂上的红痣似乎又比先前暗淡了不少,笑着摇了摇头,吹灭了牛油灯,转身轻轻搂住了他的腰。她从中衣下伸进手去,轻轻抚摸着燕戈行胸口那道长长的刀疤。那是红莲教与青阳派几十年恩恩怨怨了却的证明,只有义无反顾地替师兄挨了那一刀后,他俩才能毫无隔阂地坦然相对了。
她将脸贴在燕戈行的后背上,听他心房有力地跳动着,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二人第二天醒来时,雪已经停了,外屋里那些客商也已没有了踪影,只在石屋外的积雪上留下一行行人马的脚印。火堆旁放着一包散碎银子,想来,是商队有意留下来感谢他们的收留之恩的。
沈雪吟手中握着银包,和燕戈行一前一后走出门来,眯眼沿着大雪之上的脚印极目远眺,白茫茫一片的大漠尽头,早已没有了商队的踪影。
沈雪吟将银包塞进燕戈行手中,二人一前一后,正欲转身进屋,却隐约听见一声嘶鸣从远处传了过来。二人抬头看时,才见一行马队正踏雪朝着这边行来。
马队自玄阳城的方向而来,逆着早上初升的红日,前后各两名身材高大的骑手,四匹马儿将一辆马车夹在中间。马上四位骑手目光如炬,分别警惕着马车周围的四个方向,从那几人的动作神情一看便知,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马车在四位骑手的护卫下,越过一道低矮的雪丘缓缓向着这边行来,直到穿过了红莲堡那道早已形同虚设、破败不堪的院门,燕戈行才意识到他们居然是要来找自己。燕戈行将沈雪吟微微向后一拉,站到她的面前,握紧了拳头。
马队是在距离二人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下的,此时,燕戈行已能看清那几人的打扮,虽然他们个个都身着大氅棉袍,看起来像是寻常商队的装束,可是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早已在院内散漫开来。几位骑手此刻已纷纷将目光投向燕戈行他们二人,手中的兵器也都向前提到了方便拔出的位置。沈雪吟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躲在燕戈行身后,右手缓缓地摸向了别在腰间的长鞭。
“终究是瞒不住了!”
燕戈行心中沉吟,眉头紧皱,左腿微微向前迈出一步,做出了暹罗佛拳中的步法,准备随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