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顾起澜死了没?
顾沅从枝叶茂密的女贞和红叶石楠里爬出来,她身上凡是露出的皮肤都被灌木丛枝桠划出许多破口,沾到砂土,再被血液黏住,像糊了咖啡磨砂膏。
她没摔死,或许顾起澜也死不了,她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阳台上冲自己笑……
顾沅被这个念头吓住,竟不敢回头看,逃离那丛被自己砸扁的园艺植被,站在一棵矮松树下瑟瑟发抖,这是一座被石墙和高压电网圈住的巨大监狱,她不可能翻墙遁走,更不可能像鸟一样飞出去,手电筒的光在不远处左右摆动,是保卫处的巡逻组……
绝望在心头升起,正在这时,她听见头顶传来高亢尖叫,是戚婶:“顾先生!顾先生!”
看来戚婶上楼送她的爱心营养汤,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冥冥中自有安排。
保安听见动静,一股脑的冲进顾宅查看状况。
顾沅向大门口悄悄走去,她走不快,脚踝大约在跳下来时扭伤,错位的筋骨反复摩擦挤压,痛的她想放声大叫。
她幻想着顾起澜血流如注的无力模样,他变成了一具青灰色尸体,混浊的双眼瞳孔扩散,一动不动。她的疼痛好像减轻了。
只过了不到两小时,她重新穿过湿漉漉的草坪,直线距离最短,在他们call白车之前,她离这座罪恶的坟墓越远越好。
黑色铁栏杆大门就在不远处,喷泉水柱哗啦啦的响,地灯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停着一辆红色双门敞篷跑车,蓝宝坚尼,定制最少要叁年,起步那一刻引擎轰鸣声惊人,是属于顾其昭的新宠。
车身微微前后摇动,超低的底盘好像要刮到地砖,也不知车内战况如何,蓝宝坚尼不远处还静静伫立一台黑色奔驰。
顾沅见虾球从奔驰里急匆匆探出头,看来今日飞仔轮休,他瞪着铜铃般大眼,呲牙咧嘴的朝她比一个立即止步的手势。
顾沅走上前轻敲蓝宝坚尼黑洞洞的车窗:“你能让门卫把门打开吗?”
车子停止晃动,她听到不下五遍“叼你老母”或者“叼你妈嗨”,分别来自一男一女两个不同的声音。
车窗摇下,那人嘴角脸上还挂着玫粉色唇印,眼珠子要掉出来:“沅沅!”
顾其昭推高剪刀门钻出来,牛仔裤拉链尚未拉上,一条皮带松松垮垮解开,看着校服被挂破,手臂和小腿全是血痕的顾沅,抓狂的问:“你搞什么!”
月光透出云层,他看清她脸上肿起的鲜红手印:“叼你老母……”
顾沅像瞎子一样盯着顾其昭,眼里没有焦点:“我脚受伤要去医院,你让门卫把门打开。”
“Simon,哪来的衰人,神经病,赶紧让他滚蛋啊……”一个金发妹从跑车另一侧探出上半身,一对傲人大波几乎要挤爆小吊带,她一边系着皱巴巴的棒球衫纽扣,一边抱怨。
顾其昭抹了把脸,把金发妹从真皮座椅里揪出来,又将一个亮晶晶的坤包塞到她怀里:“honey,你该回家了,我让虾球送你回去。”
“咩啊?”金发辣妹怨气横生,瞄着浓黑上挑眼线的双眸直勾勾瞪向顾沅,惊的张大嘴巴。
顾其昭把她扔给早就等候在旁的虾球,拍拍她鲜嫩Q弹脸蛋:“乖,下次补偿你,今晚你什么都没看到,晓得了吗?”
金发妹变脸似的收起不忿之色,换一副娇憨听话模样:“当然啦达令。”
回头看顾沅已经一瘸一拐的上了副驾驶座,自顾自打开黑色顶棚,顾其昭跑过去,慢慢蹲下,抓的一头短发乱糟糟:“沅沅,真要去医院?我叫医生来家里好不好?”
顾沅冷冷注视他:“我不会回去的,死也不回去。”
顾其昭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宅,似乎有许多人影攒动,他有片刻失神,随后给顾沅扣好安全带关上门,上车点火。
菱形前灯打出刺目光束,如丛林中的两只兽眼,蓝宝坚尼Diablo狂躁的十二缸引擎在静夜里发出嘶鸣,几乎要传至海峡对面,五点七公升排气孔喷出滚滚浓烟,顾其昭泄愤似的猛打方向盘,跑车四轮抓地几乎要擦出火花,旋转一百八十度后加速开上主路。
门卫打开电动门,连敬礼都来不及,红色鬼怪已绝尘而去,后面跟着辆黑色奔驰,平缓臃肿如裹脚老太。
顾其昭又踩一脚油门,前挡玻璃排开刀锋般的气浪,时速表指针跳到二百,对五百一十匹马力的引擎来说吹灰不费,他瞥见顾沅缩在座椅上紧紧抠住把手,面如土色,总算想起放慢速度,后视镜里奔驰的身影逐渐变大,他骂:“叼你老母,虾球个木嘴怎么还跟住我?”
顾沅无暇分心去想跟着顾其昭的车和车上新女友,她在思忖:为什么没见到救伤车?她没扎到动脉,否则泵出的血会喷她一脸,顾起澜一定是清醒的,他不让人call白车,就没有人敢,家里有急救箱和专业护工,可以处理他的伤口,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受伤的事,为什么?他可能会用这件事当筹码,那支布满她指纹的钢笔可以作为凶器,永远的威胁她,或者顾沉……
顾沅狠狠打了个冷战。
顾其昭目视前方,像被掐住喉咙:“是不是……”
“是他。”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顾其昭脸上血色褪尽。
“也担心下你老豆吧,他被我在脖子上扎了个洞,说不准你明天就要给他上香了。”
“那我最好赶快抛售股票期货,天新博彩的董事长去世一定让恒指暴跌。”
顾沅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还能如常交流,又或许是她太紧张,一旦她静下来,之前的一幕幕都会在她眼前反复上演,所以她借不停说话转移注意力。
“你要去哪?”
“你傻的吗?不是你要去医院?”
蓝宝坚尼堪堪擦过一辆轿车,刺耳刹车声和咒骂声在背后逐渐变淡,顾沅忍不住惊呼,好在晚上本埠行车不多,不然可能明天被上香的就是她和顾其昭。
她惊魂未定,问:“哪家医院?”
司机倒十分从容:“最近的。”
“别去那,我阿妈就是在那死的,我怕。”
一辆慢吞吞丰田皇冠挡住路,顾其昭猛按喇叭:“叼你老母!”
皇冠快速的换到另一条道,或者说只能变道,任何一辆皇冠见到无字头牌照的蓝宝坚尼都会变成弱小可怜的童车。
“好好,听你的,你说去哪?”
“去薄扶林道好吗?我记得那有教会,我想去告解。”
“圣玛丽人,那还有好大个坟场,你不怕?”
“……你为什么要在院子里办事?”
“叼,你个小豆丁懂什么?”
“为什么不去宾馆?”
“我就是喜欢野战!你别再问了好不好?”
顾沅想了想:“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大波?”
“还好啦,屁股也很重要。”
“像她那样吗?那个金发妹。”
“Cherry?她屁股翘,不过波是假的啦,我一眼就看出来。”他说完,脸有些红:“女仔你几岁,能不能矜持点。”
“你还讲矜持……你每次办事都要有人行注目礼吗?”
“拜托,你当我想?不带保镖阿爸会——”他突然哽住,之后一路两人都不再讲话。
顾其昭将车驶入薄扶林道玛丽医院的私人停车位,晚九点,大多医生都已经在家看电视喝啤酒了,值班室有一个打瞌睡的刚毕业新仔,枕着本砖头厚的执照考试教材呼呼打鼾。
顾其昭踢一脚桌腿,对方猛地惊醒。
“脚伤要看哪一科?”
新仔揉揉眼睛:“先生,我们已经落班,只接待急症病人。”
顾其昭一掌拍在桌上,玻璃面板上的笔筒水杯震得“叮铃咚隆”,他压住火:“死人头,我问你看哪科?”
“外,外伤科喽。”新仔睡意全无,撩一眼他背着的顾沅:“跌打扭伤的话先回家休息,明早九点钟去叁楼挂号。”
眼看就要发生暴力流血事故,万幸是虾球此时拎着金发妹也赶了来,成功转移火力。
“不是叫你送她回家?”顾其昭气到快爆顶。
虾球一脸大义凌然:“叁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飞哥知道要打断我腿。”
顾其昭吐出口浊气:“去打给裴家明,让他老豆把外伤科医师都叫来,就现在。”
“是。”虾球转头回奔驰打车载电话。
顾沅抬眼望着顾其昭:“我的衣服没法穿了。”怕他不相信似的,将百褶裙上最大的一个破洞指给他看。
“我现在去买。”
“长袖长裤。”
“无问题。”
“还有鞋。”
“十双够不够?”
“一双。”她想了想又补充:“34码,英制2码。”
顾其昭将钱包丢给一边缩手缩脚的金发妹,购买女装的任务最后落在她头上,顾其昭把顾沅往上颠了颠,继续背着上楼。
“我不要坐电梯。”
顾其昭叹气:“你还没好?”
“……我的阿普唑仑一周前就没了。”
“你有病啊,拿安定当饭食。”港岛的夏夜依旧闷热,顾其昭顶着一头汗在楼道跋涉:“一群庸医除了开药方没叼用,本埠医不好就去国外……”
顾沅环在他颈子上的胳膊骤然收紧,顾其昭像被口水呛到:“是我忘了,你个胆小鬼连飞机都不敢坐。”
叁楼候诊室空荡荡,输液架堆在墙角,地面刚拖完,加几盏闪烁的白炽灯就能拍鬼片,一个保洁阿姨带着黄色塑料手套在给电扇除尘,见到顾其昭,莫名惊恐的低下头跑开。
顾其昭把顾沅放到其中一间诊室的床上,他的烟瘾已经忍到了极限,再不抽一支就要像出现戒断反应的瘾君子一样,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
顾沅拽拽他:“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但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在乎。”
顾其昭紧张的俯下身:“你说。”
顾沅附在他耳朵上:“你门没关。”
“什么?”
她指指下面。
他低头,默默的拉上裤链,刚系好皮带,便瞄到远处一个身影:“裴家明?”
“你怎么在这?”
“今晚我值班啊大佬,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家里金山银山几辈子吃不完,我们老百姓要揾钱才能过生活的啦。”
在顾其昭刚才还觉得他二十年的人生不可能比此刻更衰时,生活又同他说明一切皆有可能。
那个油头粉面的白大褂慢条斯理走过来,笑咪咪问:“Simon,你又搞大哪个女同学的肚子啊?”
低头看见他背后的顾沅又吃惊道:“哇塞你个金鱼佬,这么小的妹妹都不放过——”
顾其昭已经不敢去想他今后该怎么面对顾沅,拉下脸威胁道:“嘴巴放干净,快给她治伤。”
“对不住,”白大褂摊手嘀咕着:“开个玩笑而已。”
他欲拉上绿帘子,被顾其昭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