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觉得心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恐惧感, 才一天的功夫, 敬元帝就下圣旨夺去两府人的性命, 这场尚在襁褓中的谋逆就这样被掐死早夭了。
纵然宗亲王和孙之江妄为臣子, 罪大恶极, 可两府的其他人是何其无辜, 敬元帝下旨斩杀十岁以上的孩童, 恐怕也是担心两府后代长大成人后报复朝廷吧。
谢行俭明白敬元帝作为皇上的意思,可他就是觉得心寒,若当年没有宗亲王, 敬元帝未必能登上这九五至尊的高位,若没有孙之江高捧成王,太上皇也不会因为忌讳外臣干涉朝政, 从而消了立当时养在皇后身边的成王为太子的心思。
说到底, 宗亲王和孙之江即便有很多不是,可倘若没有他俩的推波助澜, 也就没有如今的敬元帝。
京城的大小茶楼每日都有说书先生讲敬元帝如何如何温良恭俭, 如何如何顾念宗亲王的恩情, 如何如何厚待宗亲王府, 可转眼呢, 一道薄薄的圣旨就这样在新年的第一天, 要了宗亲王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
不过,谢行俭转念一想,古代的帝王之术本就是这般翻脸无情。
魏席坤将谢行俭扶起, 又担心的问道, “小叔,你怎么了,外面冷的很,咱们还是进屋吧。”
他突然感觉浑身有一种脱了力的疲惫,这种抄家斩首的惊悚现状,让他这个在和平年代活了二十几年的人一时真的很难接受。
“橐金如山,草芥人命者,拥冠盖扬扬闾里间矣。”他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缓缓的吐出王世贞在《觚不觚录》所写的经典语录。
看来这世道并不止他一人心有不忍。
魏席坤闻言,搀扶的动作忽而一紧,慌忙将院门关好,正色道,“小叔你这话可别出去说,官差人还没走远,若是叫他们听去了,可如何是好!”
谢行俭拍拍魏席坤的手,淡淡道,“我爹娘兄弟尚在,我不会做傻事的,只不过是当着你的面感慨几句罢了,心里不舒服。”
魏席坤点头,两人掀开厚重的布帘进了堂屋,堂屋方桌上,王多麦整了满满一桌的饭菜。
八荤四素十二大碗,全是上好的菜式。
上京城的人讲究小年夜送灶、大年夜接灶,王多麦便顺应京城的习俗,八大荤菜中就有五碗是猪肉做的。
厨房虽小,却有两口大锅,王多麦在上头炖煮忙活,魏席时则钻在锅灶下面添柴。
大火烹煮,一锅炖咸鲜口感的红烧肘子,一锅则丢两根猪筒骨熬高汤。
两个锅都被占着,王多麦便拿出房间取暖用的小火炉,架上一个小钵开始做其他的菜。
京城人吃菜偏甜口,特别是肉菜,都喜欢往里头搁糖,有时候连盐都不放,直接拿糖搅拌。
他们入京一个多月,品尝的菜肴都是甜口,王多麦吃啥都香,只不过谢行俭不行,吃多了甜肉容易呕吐,因此这顿年夜饭,王多麦为了照顾谢行俭的口味,几乎没有在肉里放糖。
雁平老家盛传一句老话,出门饺子回家面,如今四人远在京城不能归家团聚,王多麦便将从雁平带来的酸菜剁碎,搅合上猪肉,包了一锅的饺子。
除了猪肉饺子,王多麦还切了一盘流油的咸猪肉片,将咸肉着大火给表皮烤焦,再用干瘪的丝瓜囊将咸肉表面的黑焦刷新干净,这道咸肉片考究刀工,菜刀要压着肉切,咸肉要切的薄如蝉翼,这样的片肉放在小钵里煲咸肉饭才香。
雁平过年有包芝麻圆子的习俗,王多麦来京前,跟着王氏后面特意学了如何包圆子,剁碎葱、蒜、豆干、猪肉,混合后用菜籽油将馅料炒香,再将醒好的面搓成鸡蛋大的球,然后用擀面杖将面球滚平,严实的包上一大口馅料,最后一步才是关键,圆子要丢进炒香的黑芝麻堆里滚一圈。
滚好后,王多麦在熬高汤的锅上架上蒸笼,开始蒸芝麻圆子。
做了几道雁平的过年菜后,剩下的荤菜王多麦入乡随俗,整了三道京城的年菜。
京城北面越过远洲府,紧接着就靠海,所以海产品对于京城的人而言,是唾手可得的食材。
年三十,主街上还有一堆小贩挑着水桶沿街卖鱼虾扇贝,谢行俭出生在内陆,古代交通堵塞,根本没机会能吃上新鲜的海虾海鱼。
正好有游商路过城郊北区,谢行俭便让王多麦买了好些海产品。
晒干的紫菜、海带还有肉质饱满的扇贝,谢行俭通通让表哥买了一大背篓回来。
活虾和鲜鱼更是不放过,京城雪天温度低,根本不用担心其死亡发臭,只需将鱼虾放置在雪堆里搁着就行,想吃了就敲一块结冰的雪块拿回屋里解冻,待雪水溶化后,鱼虾还吊着一口气活蹦乱跳呢。
令谢行俭最为惊讶的是,上辈子被捧为海中珍宝的海参鱼翅,在这里只比一般的肉类贵一两倍而已。
京城每天运来的海产品丰富,一点儿也不愁吃,因此谢行俭便隔三差五的叫王多麦称一两斤稀有的海产品回来打牙祭。
这不,三十年夜饭,王多麦就做了三盘海荤。
一盘柔软香滑的葱爆海参,葱段香浓,海参放进去爆炒收汁后,吃起来满嘴飘香。
谢行俭虽被刚才那道圣旨搅的心情不虞,但今天终究是一年喜庆的日子,他不好摆脸色让魏氏兄弟和表哥难堪,因此上了桌后,他收拾收拾心情,绝口不提两府的惨事。
“表哥这道葱烧海参绝佳!”谢行俭笑的竖起大拇指,“我听说海参烧不好,吃起来味苦且海参肉质紧缩,寡淡至极,表哥做的却相当到位,汤汁浓稠,参肉滑腻清鲜,闻不到一丁点的腥味。”
“好吃就多吃点,嘿嘿。”王多麦笑,“我在里头放了点糖水炖煨,原以为你会吃不惯。”
谢行俭笑,“我其实不忌口的,甜味的菜也能吃两口,只不过觉得有些菜明明就该放盐,然而做菜的人非要放糖,那样式的菜我才下不去嘴,这葱烧海参放点糖提味,倒也没什么。”
魏席时嚼了几口,笑道,“果真怪哉,这海里的东西就是比河里的咸鲜,也不枉咱们几个来京城一趟,还要感谢多麦兄弟掌勺,瞧瞧这一桌子的饭菜,地上跑的有猪肉,天上飞的有枸杞鸽子汤,最妙的是海里游的,这些尽是我以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吃食。”
“大海无边无际,波澜壮阔,盛产的吃食岂止咱们桌上这些。”谢行俭笑道。
“果真?”魏席坤眼珠子都瞪大了,“海比淮安城的钩觅渠还要大吗?”
谢行俭点头,“海平线绵延数千里,海面更是一望无垠,钩觅渠根本就不能拿来与之相比较,两者天壤之别,差的十万八千里呢。”
王多麦嚼着芝麻圆子,咽下后好奇的问,“表弟对海怎么这么熟悉,我怎不知你去看过海?”
魏氏兄弟眨巴着眼睛,同样好奇。
谢行俭吃海参的动作一滞,慌忙摆手,“没,我哪有机会去海上一看,不过是平日在书上看来的,书,书上有写……”
好险,他竟然逞一时兴奋,差点将上辈子的观海一事说了出来。
“还是读书好,”王多麦没留意谢行俭心虚的笑容,感慨道,“即便没真正的亲眼看过,却也能从书本上摸索,不像我,只能从你们口中才能得知这世上的奇观。”
魏席坤挑眉,“王家兄弟可别这般说,其实不然,你瞧,我跟小叔同为读书人,可我就不知道海有多深,但小叔就知道,这说明什么,说明读了书并不一定就能知天下事。”
“只有善于读书的人,才能学的多,就像小叔这样,喜欢猎奇市面上不常见的书籍,才能学识渊博,我就不行,除了官家定的科考书,其余散书,一拿到手,就犯困。”
“我也是!”魏席时不好意思好的笑笑,“读书人啊,理当跟行俭学,什么书都要吃的下去,不能一味的只看科考书,久了人显得狭隘。”
谢行俭被三人轮番夸的脸红耳赤,但他倒也没扭捏,指着桌上吃了大半的海参笑,“海参有古今八珍之称,京城这几天买的人多,表哥好不容易才购得一盘,你们多吃点,海参其性温补,足敌人参,多吃些有好处。”
一听能与价值千金的人参相比,三人不淡定了,很快一盘海参就被一扫而光。
这顿年夜饭虽只他们四个小伙子吃,但吃的也算尽兴,饭毕后,王多麦将桌上仅存的未动过筷子的鲤鱼收好。
这条鱼有讲究,大年三十晚上做好端上桌后只是个摆设,家里人都不会去夹鱼肉吃,得等到初五迎财神的时候,才可下筷。
桌上的饭碗撤去后,四人围坐在火炉旁吃瓜子聊天守夜。
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的噼里啪啦声将新年的欢乐气氛推向高潮。
外面雪花纷飞,屋内却温暖如春。
四人皆是苦笑求学艰辛,想着他们如今不过是秀才身,就远离爹娘孤身在外求学,实在可怜,见魏氏兄弟思乡愁眉不展,谢行俭忙转移话题。
“眼下宗亲王预谋造反一事已经落下帷幕,听说三司会审纠察出好些朝中重臣牵涉其中,敬元帝虽性子优柔,但自古做皇帝的,没一个是真的心善。”
魏氏兄弟点头赞同,王多麦对于朝政之事没概念,不过听听也无妨,毕竟他临走前,姑父特意嘱咐过他,要他跟在表弟身边多听多学,表弟日后定是要做官的,他这个贴身书童不能啥事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