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四年。
快至年节,即便身处边关的宣化镇也开始为过年忙活起来了,长街两侧的铺子全部张灯结彩,换上崭新的灯笼,亦有贴福、贴对联的,还有往门边挂几串用布做得辣椒串子,添添喜气的。
放眼望去,整座宣化镇都是一片喜盈盈的好模样,街上行来走往的老百姓也是个个面带笑容。
顾攸宁站在酒肆里,看着外头这一番热闹景象,姣美明艳的面上也挂着一道笑。她目光所及之处,孩童们穿着新衣蹦蹦跳跳,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还在哼唱童谣,亦有着奇装异服的外族人走在街上。
这其实是一副很神奇的景象。
自打定国公顾廷轩去世后,乌恒、大秦这些外族便对大周虎视眈眈起来,这几年不知残杀了大周多少百姓,也是因此,导致如今大周的百姓对外族人,且不管是不是乌恒、大秦一流,只要同他们长得不一样,说得不是一样的话,便把他们视为敌人。
可在宣化镇。
你却能瞧见与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的境况。
这里生活着许多外族人,年轻的大多都是在这出生,年迈的更是在这生活了数十年,他们虽然长得和大周人不一样,却也会说大周话,甚至把这片天地当做自己的归属。
在这里,
不会有人把他们当做另类。
就像现在,长街上人群攒动,无论是大周人还是外族人,碰到彼此的时候都会相视一笑,客客气气的点点头,请对方先行。
而这一切的功劳都要归功于顾廷轩。
定国公顾廷轩,曾经还是宣府的总兵官,他在宣化镇守多年,让这一片从前并不开化的土地容纳了太多的元素,从此文化、商贸互通,亦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外族人有了一个容纳之地。
在他管辖的二十多年间,这片土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安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
真正的太平盛世。
“阿姐!”
支起的窗棂外突然探进一个小脑袋,他有着和顾攸宁颇为相似的相貌,这会正睁着一双黑而清亮的大眼睛,仰头看着顾攸宁,长睫一颤一颤的,手里还握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高高翘起的嘴角那边还有一小片红色的糖渍。
是吃糖葫芦时遗留下来的。
偏他不察,仍津津有味的咬着手里的糖葫芦。
顾攸宁被这道声音打断思绪,循声看去,瞧见他这幅小花猫一样的模样,皱了皱眉,从腰间拾起帕子替他擦掉嘴角的糖渍,边擦边道:“又去哪里疯玩了?还吃得满脸是糖,脏死了。”
“我才没有疯玩呢。”
似乎是因为被自己的姐姐说道,顾承瑞有些不高兴的嘟起小嘴,可他一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面对自己的嫡亲姐姐,这会又高高兴兴地同她说起来,“我和半夏姐姐去买祭仪的路上碰到谈哥哥,他说他今天正好有空,可以陪我们一起去。”
顾攸宁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抬眼往外头看去,果然瞧见长街的对面站着一个长相出色的少年郎。
少年一身白衣,束着高高的马尾,用一条白色绣着祥云的绸布绑着,身边是一匹威风堂堂的汗血宝马,看到顾攸宁看过来,那张俊美的面上立刻涌现出一道红晕,不过也就一小会的光景,他就牵着马走了过来,站在顾承瑞的身边,干净澄澈的目光在看到顾攸宁的时候又立马垂了下去,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都很小,“今天军营没事,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他是如今那位宣化总兵谈成化的嫡亲儿子,谈言。
今年十八,也早早上过战场,授了少将军的功勋,平日在军营里也是十分的意气风发,杀起敌人来更是英勇非凡,偏偏在顾攸宁的面前却像一个愣头青,说话的时候还会脸红,性格也顿时软成小白兔。
在宣化,
没有人不知道他对顾攸宁的情意。
顾攸宁是一年前来的宣化,乘着一辆青布马车,带着自己的弟弟还有一双奴仆,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先是在这定了居,没几日又开了一家酒肆,因为出色的相貌和一手好酒酿,名声很快就传遍了宣化。
这一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在明里暗里较着劲,就是想夺取她的芳心。
可顾攸宁说得坦然。
她说她这一生没有成婚的打算。
起初旁人还不信,可久而久之见她态度坚决,也就信了,如今那些爱慕她的少年郎大多都和顾攸宁成了朋友,也不再说那些喜欢不喜欢的事了,偶尔笑着打探几句,见她仍是从前那番话也就笑笑过去了。
唯有谈言,仍旧不肯放弃。
只要不去军营就往这边跑,也不管顾攸宁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他是个聪明的,知道顾攸宁最上心的便是她的弟弟还有那一双奴仆,便另辟蹊径先把这三人笼络住,如今,这三人都把谈言当做自己人,只有顾攸宁对他还是那副样子。
态度倒也不算冷淡。
平日瞧见他过来,也会奉上一盏热酒,或是请他小坐吃饭,说起话来也是温温和和,从不当面让他下不来台,可偏偏这一份温和中总是带着一份礼貌的疏离,就像是她的心墙外竖着一座高墙,让旁人即便可观也不可近。
街上熙熙攘攘,仍旧热闹。
可在这一小片天地下,顾攸宁并没有沉默多久,目光落在他身上,仍是嗓音温和的拒绝了他,“谈将军,我已经叫好马车了,就不劳烦你了。”
谈言似乎早就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可很快,他又重振旗鼓,笑着抬起脸,“那过几天,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吧,你应该还没看过宣化的烟花吧,可好看了!”他说话的时候,是强忍着紧张和羞赧的,那双先前不大敢看顾攸宁的眼睛有着藏不住的期待。
少年的喜欢赤忱热烈,没有丝毫保留。
顾攸宁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嘴唇刚刚动了下,就听人先说道:“啊,我想起军营还有事,我先走了!”
谈言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一副生怕她绝的样子,要走的时候还留了一句,“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过几天我来接你和承瑞。”说完也不等人拒绝,便策马离开了。
顾承瑞咬着手里的糖葫芦,看着谈言离开的身影又转头去看顾攸宁,小嘴鼓鼓地同她说道:“阿姐,谈哥哥挺好的,你……”话还没说完,脑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下,“还不快收拾。”
“唔,疼。”
顾承瑞抱着自己的小脑门,看着转身离开的顾攸宁,轻轻嘟着嘴,“知道啦。”往马车走的时候,他又小声嘟囔道:“还说心里没那个人。”
顾攸宁正好出来,只瞧见他小嘴一张一合,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便拧着眉问了一句,“你在嘀咕什么?”
这可是阿姐的忌讳,顾承瑞哪里敢说?忙仰起脸,一脸无辜的说道:“啊,没说什么呀。”生怕被阿姐追问,他一股脑朝马车那边跑,嘴里还高声喊道,“阿姐,快点,要来不及了!”
顾攸宁倒也没去追问,看他这幅欢快闹腾的样子,眼中又忍不住泛起一丝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小满健康的样子。
真好。
郊外的楼音寺,今日人格外多。
这里供着顾廷轩的长生牌位,每年这个时候,宣化镇上的人,不管是不是大周的百姓,都会来他牌位前拜一拜……四年前,顾廷轩家中找出谋逆的证据和龙袍,天子大怒,立刻关押了顾廷轩的妻女和幼儿,打算等顾廷轩征战归来就将他拿下。
只是没想到顾廷轩会在和乌恒国对战的时候身亡,连带着整整一支长胜军的队伍都被葬送在宁阳关外。
所有人都不相信区区一个乌恒小国就能杀死顾廷轩和长胜军。
他们都认为顾廷轩这是畏罪自杀。
从前保卫山河的战神突然成了谋逆的罪人,还带走了大周最好的战神军,一夕之间,顾廷轩仿佛成了人人可以滥骂的对象,就连京城的三岁小儿,嘴里都唱着谩骂顾廷轩的歌谣。
只有宣化镇,这座被那个男人护了几十年的地方仍旧相信那个男人的清白,他们替他立了长生牌,让他日日享有香火,不必同那些孤魂野鬼争抢。
顾攸宁带着顾承瑞祭拜完父母兄长出来的时候,外头那些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正殿之中的香案前,鲜果食物已经堆得快放不下了,而莲花香炉中几乎已经找不到可以插香的空地了。
“阿姐。”
顾承瑞察觉出她的情绪低落,便轻轻摇了摇她的手。
顾攸宁低头看他一眼,勉强露了个笑,“走吧。”她牵着他往那边走去,站在香案前,看着那块黑木牌位上用金漆写着的“正一品定国公授勋左柱国宣府总兵顾廷轩”十余个字。
这自然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即便宣府的百姓再维护顾廷轩,也不敢明着和朝廷作对,一年前,这块牌位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顾廷轩。
那个为大周付出鲜血和生命的男人,至死连一个功名都没有。
好在,
如今真相大白。
世人再无办法冤他一句。
顾攸宁如从前一样,替人上了香又念了一卷往生经,掸扫完香案上多余的杂物,这才牵着顾承瑞离开,出去的时候正好碰到几个熟人,看见他们姐弟出去,领头的妇人即使同她相熟,可每次看见她的脸,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过惊艳,“阿宁,你又来看顾将军啊。”
“是啊。”
顾攸宁笑笑,“今天酒肆没事,我就过来拜拜。”
旁人并不知她是顾廷轩的女儿,只知她每月都会来寺庙一趟,有人问起的时候,她也只说从前有恩。
顾廷轩一生大义,不知救过多少人,他们自然不会怀疑。
说了一会话,顾攸宁看着天色渐晚,便同他们告了辞,往外走的时候正听到身后几人说着,“听说过几天京城会来一个大官?”陡然听见“京城”两字,顾攸宁脚步一顿,就连牵着顾承瑞的手也不禁用了力。
“阿姐?”顾承瑞疑惑抬头,“怎么了?”
“……没事。”
顾攸宁压住心里的思绪,朝他笑笑,“走吧。”
京城来人同她有什么关系,而且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来这样的地方?
从楼音寺回来。
顾攸宁便没再回酒肆,而是直接回了家,又让车夫回去路上同半夏知会一声,让她今天早些关门回来。
她虽然开了这么一间酒肆,自己却不上心,一个月有大半的时间都不在店里,只有做了新酒才会过去一趟,反而是半夏帮着忙前忙后,又是招呼客人,又是记账。
好在他们的店不大,又请了几个伙计,倒也不算累。
这间酒肆于她而言,更像是当初离开京城后给自己找的一个寄托。
本来是想让自己变得忙碌一些。
可后来她发现,原来这世上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都能寄托的。
即便忙着的时候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可一旦空下来,该想还是会想……就比如今天只是听到“京城”两个字,她都会想起那人一般。
“回来了。”
李嬷嬷坐在院子里做着衣裳,瞧见他们姐弟回来,一面起身吩咐七巧去摆膳,一面放下手中的衣裳,笑着同姐弟俩招呼道:“快去洗漱,还有一道汤,等你们出来就能喝了。”
顾承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会早就饿了,一边往里头瞅,一边问道:“嬷嬷,今天有什么菜呀?”
李嬷嬷看他这幅馋猫相,笑着说道:“有您最喜欢的四喜丸子。”
顾承瑞一听到有他最喜欢的菜,根本不用顾攸宁驱赶就已经颠着两条小腿往里间跑,自行洗漱去了。
“你慢些,别摔着!”顾攸宁看他这幅莽撞样子,头疼的在身后喊道,听到里头脆生生应了一声“知道了”也没急着进去,而是走过去挽住李嬷嬷的手,一边扶着人往里头走,一边同她说道:“不是让你不用在外头等吗?”
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衣裳,叹道:“嬷嬷,现在酒肆赚的钱已经够我们花了,你不用再费神做衣裳了。”
她虽然对酒肆不上心,但对做酒还是不曾马虎的,若不然也不会在短短的一年间就在宣化博了彩,平日那些富贵人家请客摆宴都会来她这订酒。
钱不多,
但也够他们几个人花了。
李嬷嬷哪里会不知道她是关心她?心里熨帖的不行,脸上挂着笑,嘴里跟着说道:“我也就无聊的时候绣上几针,做着玩罢了。”不等她再说,拍了拍她的手,哄道,“我今天还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快进去,可别让小少爷全都吃光了。”
这自然是玩笑话。
可顾攸宁知道自己这是劝不动,无奈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
顾承瑞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眼睛却时不时往外头看。
“小少爷这是在看什么?”同桌吃饭的七巧顺着他的目光往外头看,可外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
“他能看什么?左右不过是在等他几个朋友来找他玩。”顾攸宁说着放下碗筷,即使身处这样的陋室,可她那一派仪态仿佛是刻在骨子里一般,说完,看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去吧,早些回来。”
顾承瑞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笑着扑过去,抱着顾攸宁撒着娇:“阿姐最好了!”
顾攸宁眼中闪过笑意,嘴上却嫌弃道:“臭死了。”又添了一句,“明天记得把之前布置的作业都做了。”
顾承瑞虽然贪玩,但该认真的时候还是很认真,这会连忙端肃起小脸,应了一声“好”才离开。
等他走后,七巧起身收拾东西,李嬷嬷看着顾攸宁目光温柔地望着顾承瑞离开的方向,一边倒茶,一边压着嗓音问道:“您当真想好了?”
这话说得不明白,可顾攸宁却知道她是在说什么。
她收回目光接过茶,“我问过小满的意思,比起京城,他更喜欢这个地方,何况……”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一些,“我也怕了。”
她见过顾家最鼎盛的时候。
那个时候,祖父是当朝首辅,一品国公,更辅导过当今天子和太子,而她几个姑姥姥不是女将军就是郡主,还有一个做皇商的伯公……可即便是那样鼎盛的顾家,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父亲被人残害,母亲跟着离开,而她兄长的尸身至今都还没找到。
她自然有能力护着小满接任国公,让他可以一点点成长起来,再把顾家发扬光大,可然后呢?再造就一个鼎盛的顾家,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然后再进入新的轮回?
如果是那样,倒不如让小满开开心心的活着。
“嬷嬷……”顾攸宁捧着茶盏抬起头,她的声音很轻,可那双黑亮妩媚的瑞凤眼在烛火的照映下却闪烁着藏不住的光芒,语气更是怀着藏不住的欢喜,“他现在这样健康,这样开心,还交了朋友,不是很好吗?”
李嬷嬷看着她眼中的光芒,沉默一瞬还是开了口,“那您呢?”
话音刚落,少女眼中的光芒就慢慢褪了下去,就连嘴角的笑意也似乎凝滞住了,半响,她才开口,“我……我也很好呀。”似乎是怕人不信,她的脸上又拧出一道笑,“只要你们都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了。”
“小姐……”
李嬷嬷拧眉,还未说完就见少女痴缠过来,委屈道:“嬷嬷难不成是不想照顾我了?”纵使知晓少女这是故意扯开话题,可李嬷嬷还是叹了口气,她抚着顾攸宁的头,轻叹一声,“怎么会?”
她只是心疼。
心疼她的小姐经历了那么多,最终还要孑然一身,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劝她,不如回去。
可到底……
她低头看着趴在自己肩上,长睫微颤,眼神迷茫,正低声呢喃“我现在很好,很开心”,似乎是想用这样的话一遍遍给自己洗脑的少女,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