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宣看着妘千里,妘千里也看向他,目光晦暗不明。
她在猜测。
左宣这个年纪任知县,可以说一句年轻有为。
实则却是靠着大山爬上来。
妘千里看过资料,知道这位左知县出身只比方子俊好那么一点,父母做小买卖,辛辛苦苦把他和姐姐抚养长大,左宣不负父母期待,连考连中,直达进士。姐姐也嫁给当地富绅家族,可惜身子弱,生产后撒手人寰,没过多久。父母常年劳顿下,也逝世了。
左宣运气不好也好,守孝三年中,温辙路过他故乡,听到院内有人吟诗,他细听下,发现此诗情感真挚、字句动人,他却闻所未闻。
温辙好奇之下,入室询问,得知是左宣本人所作。温辙当即命令随侍在此歇息,于左宣寒舍内入住一晚,将他守孝间所做诗词全部看过,连道三个好字。
于是左宣一出孝期,便受到温辙的举荐,任郸县县令。
此事传为美谈,三道人人皆知。
按理说左宣应该是温辙死心塌地的嫡系,温辙不管是造反还是杀皇帝,于情感来说,他都要摇旗呐喊,站在温辙面前一线位置。
但妘千里发现并非如此。
妘千里悠然道:“我看方子俊这个人,改日需要到寺庙神殿里拜拜,张远道卖了他一次,如今你又要卖他第二次。”
左宣睁大眼睛,面露无辜:“侯蕙姑娘,话不能乱说,你怎地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妘千里笑起来,她道:“别装了,左大人,你为何任我们予取予夺,这些官场秘辛,不该护着藏着,一点点漏出吗?”
左宣:“因为我骨头软。”
在场三人:“……”
奚昭手中的剑扬了起来。
左宣立刻改口:“我实话实说,侯姑娘,你不要生气。”
“说。”
左宣小心翼翼看着奚昭的剑,道:“侯姑娘与我姐姐有几分相似。”
“?”妘千里想起他的家庭背景,“不带这样认亲吧?”
她疑惑间,听见屋外有人脚步声传来,左宣刚要开口,妘千里把手指放在唇上,左宣立刻闭嘴。
门被叩响,魏轻岳的丫鬟,世英声音响起,带着急促和慌张,“小姐!”
魏轻岳起身去开门,一线天光中,妘千里的眉头蹙起来。
她听到了“夫人让我禀报小姐,郸城最好的医生都请来家了,那位公子的伤势太重,都摆手说另请高明。”
妘千里忍不住了,她转身冲世英走去,目光含着怒意,“怎么可能?”
谢遇随的病情一直压在她的心上。
妘千里以为永堰镇时他醒来,就代表他脱离危险状态,可以慢慢养伤。但现在看来,那压根是回光返照。
谢遇随在永堰镇清醒过一阵子,把檀州势力大致情况与她们说了一通,再把决定权交到妘千里手中,说自己睡一会儿。
然后,怎么叫都醒不来。
为此妘千里差点把邢大夫砍了,邢大夫身子抖得像筛糠,连连求情。妘千里一路又抢了几个十里八乡闻名的圣手,纷纷说他的伤势难治,自己只能勉力施为。
结果一施为,病越来越糟,眼瞅着进气多出气少。
妘千里冷静下来,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原书里出现在高官显爵旁边的医生,都是天下闻名,中原北蛮南夷处处横着走。即使是玄天门内,给谢遇随下药治病的定不会是乡里捞出来的医生。
妘千里估计断空谷内,藏着一位妙手神医。往后也该是这位妙手神医一路看管谢遇随至柔然。
妘千里明悟后,已经离玄天门五百多里地,插翅也飞不到玄天门。更何况这位神医姓甚名谁她一概不知,干脆把目光放到信陵山庄,希望以信陵山庄的影响力召唤神医。
结果信陵山庄也不行。
妘千里压制住火气,对魏轻岳道:“这偌大的郸城,整个檀州,定有能治好他病的大夫。轻岳,你出赏钱,加到百金、千金、万金求医!我不信他好不了!”
“赏金我已经让兰姨传风声出去了……兰姨说郸城有真才实学的大夫本就不多,我们信陵山庄经常受伤,这些大夫水平怎样一清二楚,医术高超的全在这里。”魏轻岳也知这事儿兹事体大,若世子殿下病死在她们手中,那他们全家只能逃到柔然了。
“——侯姑娘,你们朋友受伤了?”
“怎么?”妘千里听见被绑的严严实实的左宣出声,她转身,换上一副淡定阴沉的表情,“左大人别告诉我,左大人,还会治病。”
左宣愣了一下,他反问:“莫非侯姑娘真没听说过,我在宣城的名声?”
妘千里看了眼魏轻岳,魏轻岳出门,奚昭若有所思,对妘千里传音:“我在他房中,确实看见了几本医术,和一本自己写的医术”。
魏轻岳问遍众人,终于从一个十年前驻扎在宣城的镖师口中听到左宣的事迹。
左宣是宣城人士,十年前,左宣还没中进士,姐姐嫁给一户缙绅人家做妻,这女子福薄,生育时身上渐渐生出病,夫家请大夫遍治不好,以为她要撒手人寰,便把夫人送回娘家。
也就是左宣家。
娘家请医生来治,越治病越重。加上女子怀着孕,千辛万苦中诞下孩子,已油尽灯枯,胸口血肉腐烂到见到白骨,只剩下一口气。
春闱归乡的左宣见到姐姐这幅样子,翻阅历史上的医术自学,呕心沥血治疗。父母都将死马当活马医,眼看女儿不成了,儿子怎样任由他。结果十几天过去,女儿伤势竟渐渐好转。
左邻右舍见过她伤势,本以为她必死无疑,眼见左宣接手后,他姐姐居然能出来走动!
简直是不可思议,宣城人口耳相传间,左宣顿时名声鹊起。
魏轻岳:“不对呀,我记得他姐姐生育后是死了的。”
镖师:“是是,小姐记得没错,这女人后来死了。但不是左宣没治好病死,是她后来回了夫家,有了些意外,有说病死的,有说落水死掉,又有说是不小心摔到地上死了……”
“这么厉害的医术,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魏轻岳又问道。
“小姐不知道是有原因,左家一直希望儿子能通过读书致仕,医学是不入流的东西。左宣是个孝子,亲爹不同意,他能咋办?治好了姐姐后,有很多人都上门求他治病,他全都回绝了,从此一心读书做官。”
魏轻岳惊讶:“怎么能这么说呢?一个好医生能治好多少病人,这是积功德,造福众生的好事呀。”
“小姐不能这样说啊,学医能造福几个人呐?还是做官好,做官造福的是一方百姓。”
造福一方百姓?魏轻岳想了想左宣现在这样子,好像跟这句话没任何关系欸……
魏轻岳又问了几个人,关于左宣姐姐死因众说纷纭,但众口一词道,是左宣,把快死的姐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郸城知县左宣凭借出众的医术,如愿被解开绳子。
妘千里把他押到屋内,解开他的眼罩。
她盯着他,曾经的吐槽变成现实,无论穿到哪里,末世、战争、武侠、宫廷,医生这个职业都分外吃香。
妘千里守在床前,监视左宣一举一动。
她初次见左宣,轻浮成性,贪于享乐,杯酒不离身。醒来也是纨绔做派,和妘千里交锋中看不出半点正经。
但此时她盯着左宣,发现左宣身上没有丁点浮躁之气,神情认真仔细,满心满眼里只有病人病情。
左宣掀开被子,妘千里听到轻微的叹息声。
同一时间,妘千里也看见谢遇随身上的伤口。
饶是她杀人如麻,也在心底连连叫道“卧槽!”
他腹部的肉已经溃烂发脓,深红色的腐肉攀附其上,伤口有向其他地方蔓延的趋势,她甚至怀疑腐肉下若隐若现的深红是不是人的内脏。看到这画面,妘千里觉得谢遇随没死已经是医学上的奇迹了。
要是左宣开口道“没救了,等死吧”,她一点也不会意外。
左宣侧头注视了一会儿,迅速道:“飞青黛二钱,乳香一钱五分,没药一钱五分……”[1]
药材从他口中如落雨一般砸下来,世英忙记下,去府里拿药。
妘千里见左宣满脸严肃,眼神阴沉,道:“他病怎么样?”
左宣经这一问,从回忆中抽离,又恢复成那个不务正业的知县,“经我的手,药到病除,侯蕙姑娘可以放心矣~”
“真的假的?”魏轻岳不相信,“其他大夫都说不好治,你这么快给出方子,是不是在骗我们?”
左宣望向她,唇畔笑意深深,轻声细语,“芙姑娘担心也是正常,这病给了别的大夫,我敢说一百个治不好。但是给我,我定能医治好。”
魏轻岳一愣,芙姑娘?转而想到左宣称赞自己那句——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她脸颊微红,脑中翻过这页,道:“为什么?”
突然间,福至心灵,魏轻岳叫道:“是不是你姐姐?她以前生的就是这种病!”
左宣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
他缓缓道:“是,这位公子受的伤,不及我姐姐严重。我能……我能治好我姐姐的伤,定能治好他的伤。”
妘千里开口:“它叫什么?”
“什么?”
“你方才给他开的药方,叫什么?”
“青霞散。”
妘千里望着他,“你若真有心救人,可将你的行医方子写下来,造福众生。”
左宣看向妘千里,他淡淡道:“侯姑娘,有时候,学医救不了人。”
妘千里:“有时候,学医当然能救人,譬如他,你今天若是救活了他,等于救活了我,救活了芙姑娘,也救活了这一方百姓。”
左宣神色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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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遇随的事情告一段落,在魏轻岳的监督下,信陵山庄分成数批人,加固墙的加固墙,训练的训练,磨刀的磨刀。
妘千里从锻造房里拎出自己开了刃的双刀,喜不自胜,她这两把刀十年都是未开刃,今朝开刃,光华愈发夺目,持刀时有隐隐嗡鸣传来,摄人心魂。
她拎着刀经过中庭时,竟然见到一向柔柔弱弱的魏轻岳正在骂人,中庭院内摆着个四方形的矮塔。
妘千里听了一会儿,知道魏轻岳要在中间建个瞭望塔,届时可以派人站在塔上查看院外情况,指挥众人根据进攻方守院。
妘千里又走了一会儿,瞧见奚昭在训一堆镖师。她站在长廊上想听听奚昭在说什么,被推菜车的大婶吼了:“小姑娘往旁边站站!别挡路!”
妘千里避开身子,瞅着推车经过,车上塞满了一包又一包麻袋装的大米,垒了一人高,好家伙,这是准备长期守庄园?
整个山庄忙碌起来,独独妘千里没什么事,她拎着满满一壶饮料,去找左宣。
左宣通过给谢遇随治病,荣登不用绑行列,与他那位被关在柴房里五花大绑的师爷,形成鲜明对比。
他独居一室,东西不仅应有尽有,还多两样:门口守着的两个镖师,和他双手手腕上长长的铁链锁铐。
妘千里踏入房门,左宣见到她手上之物,舔了舔唇,又连连后退摆手:“谢谢侯姑娘美意,但小生要给病人治病,这段日子得戒了酒。”
妘千里:“左大人连自称都改了,怪不容易的,这不是酒,是我自制的饮料,不会损害脑子,你尝尝。”
左宣垂涎地看了一眼酒瓶,想到自己被她抢灌酒水时的场景,犹豫不决。
妘千里:“你现在身处我的地盘里,我给你加料做什么?不喝算了。”
“我喝,我喝。”左宣伸手去拿瓶子。
“等一下,”妘千里往旁踏了一步,避开他的手,端举瓶子,“现在只有我一人,你想说什么,说罢。”
左宣给谢遇随治病完,对她附耳了一句话,他有事和她说。妘千里取完一早送去开刃的双刀后,径直走来。
左宣犹豫片刻,道:“方子俊不足为惧,张家才是大患。”
妘千里直直注视左宣,久久方道:
“左大人这是弃暗投明?”
左宣突然捂住头:“啊!头好痛!你刚刚在我的酒里放了什么?!”
她放什么?她根本就没给她瓶子!
看在左宣这么配合送情报的份上,妘千里压了又压,最终忍住了打他的强烈欲/望,好声好气地哄他,“我不明白,左大人不妨仔细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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