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油画,但绝不是商品画,外面没有精致的木框,只是从画架上简单取下来固定在粗糙木条上的一幅画。
很多街头艺人的作品会用这样实用且简易的装置。
但吸引周垚的并非它的外形,而是内容。
那画里的风景有着浓郁的东方异域风情,有点像是中亚的某个地方。
阳光刺目,大地是金色,天是扎眼的蓝。
画者的着眼立足点似乎是个山洞,四周可见土石斑驳,山洞外艳阳灼人。
远处有个十几人组成的队伍横过,距离太远只能隐约看到那些人穿着一身的白,从头包到脚,有马匹驮着货物,人走在地上。
周垚眯着眼看着,不由自主的站起身,走向那幅画。
画摆的很高,她仰着头,仔细的看细节。
应该是几年前的作品,油彩干涸,却没有干裂,如浮雕纠结在一起,仿佛透露了绘画者的心情,线条又是那样流畅,是一气呵成的,没有底稿。
周垚在美国念的艺术专业,主要是油画。
她去之前,以为绘画就是模仿,毕竟中国的美术老师都是这么教学的,每个画家都像是批量加工厂出来的。
有人说,艺术的最初就是借鉴和模仿,甚至抄袭,到后面通过不断的变化,渐渐形成个人风格。
周垚没经历过后面的不断变化,她尚在老师所谓的“临摹”阶段,经常对照着老师画出来的一幅工笔画着色描边。
她记得上小学时,学校每个学期刚开始集体校会上,都会对前一年在美术领域有杰出作品的同学进行颁奖。
周垚参加过一次,得了三等奖。
那个奖项得的可笑,主要因为她暑期参加了学校的美术培训班,第一节课大家只干一件事,就是“创作”。
周垚随心所欲的画了一幅画,被老师批评太差,如果只是二年级的话可以给个三等奖,但周垚当时五年级了。
紧接着,老师让她在纸上画一个老虎的头,大圆脸,头上一个“王”字,胡子炸着,像是一只肥猫。
然后,老师找来一些废旧的挂历纸和荧光纸,让周垚把这些不同颜色的纸撕碎,按照老虎的五官和周围背景,见这些碎纸片贴上去,形成一个碎纸拼贴的作品。
后来那整个星期,周垚都在干这件事。
开学后,开学典礼上,周垚拿了个三等奖。
周垚拿了奖一点不开心,同学和班主任老师都问她哪来的创意,她一句话都不说,觉得自己啥都没干,就给美术老师当了回抢手,挂名拿奖。
这哪是小学生之间的竞争?这分明是美术老师这种大人之间玩的游戏。
别的报名参加却没有加入暑期培训班的同学,怎么拼得过美术老师?评奖的人也是美术老师啊。
几个老师在培训班上都商量好了,这个可以给个几等奖,这个是学生会大队长,这个是某某班学习微言,这个一定要做个特等奖出来,等等。
周垚就坐在那里听着,不搭茬儿,心里想,哦,原来艺术是这么玩的。
从那以后,周垚对美术课兴趣缺缺,初中到高中的美术课她都拔尖,一个是因为会点绘画技巧,一个是因为一早就知道了这种规则。
但她的桀骜不驯,让高二时的一个美术老师看出来了,那个女老师很烦她,给她作品的分数只能算中等。但和高分同学的作品比起来,周垚的明显高出几个段位。
周垚起初不明白,后来班上有个女同学说是要接受美术老师的单独培训,问周垚要不要一起,周垚一想,上小课好啊,多开阔一下思路,就跟着去了。
谁知美术老师一见到周垚当场变脸,直接说小课只给那女同学一个人开,让周垚走。
周垚没说话,就开门出去了。
她人没走远,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听那美术老师如何咆哮,对那女同学指责周垚如何不尊师重道,如何心高气傲,自以为画的有点样子就藐视老师等等。
周垚听的一脸懵逼,回忆了一下好像没得罪过这位老师,连面对面直接交流这都是第一次,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藐视?
后来,周垚去了美国,真正接触到外国的活动教学,思路自由发展,开阔性思维等等。
艺术课上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傻白甜,屁都不会,空有一点点艺术所需的“灵气”,也不知道如何运用和发挥,连班上天分最差的华人学生的作品都比她的亮眼。
周垚连续拿了一个多月的低分,终于有一天,她自暴自弃的画了一张画,交了上去,意外的得了夸奖。
周垚不懂为什么,就去问老师,那美国老师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周垚也没听懂,直到那老师用表演的方式,一边用手画一边告诉周垚,她才隐约明白,这次高分是因为她发挥了“自我”。
而她以前那些东西又空洞又空泛,就像中国人学习英语统一的模式都是“how do you do”和“i’m fine,and you”。
事实上,这两句话在美国人的生活中并不常用。
周垚又看向那幅画,将自己代入画中场景。
画画的人一定是在一个山洞里往外看,她很好奇,这个人为什么在山洞里,这个人是谁,画者有这样的绘画技巧,有点俄国当代画家希施金和瓦西里耶夫的意境,似乎又有点像她当年在美国学校里见到的一幅作品,但这幅画的内容却是中亚地区的风貌。
周垚仔细看着,垫高脚尖,在四周边缘寻找画者的签名,但找不到。
她四处一看,看到一个矮墩,搬到油画下面,脱掉高跟鞋踩了上去。
矮敦很软,她依然点着脚尖,将身体托高,仰着下巴,双手撑着墙壁,撅着屁股,几乎将脸贴上那幅画。
仇绍关上门越过客厅,走进卧室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的卧室里没有座椅,只有一张床能坐人,但床上没有人,床沿有一块微微下陷的半弧形痕迹,说明刚有人坐过。
和卧室门相连的墙壁前,贴着一道身影。
仇绍侧头看去,那身影凹凸有致,姿势别扭,这样垫着脚尖弓腰撅臀的姿势应该很不舒服,但这女人好像在和谁较真儿,皱着眉头瞪着眼,把自己当成显微镜在那画上找东西。
仇绍揉了揉额角,身体一斜靠着门口,双手环胸。
“这画没签名,别找了。”
闻言,周垚的身体一僵,脚跟落下时,她一脸不悦的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居高临下的目光有点不可思议。
“就是街头画家也会签名吧?”
仇绍扯了下唇角,走上前,伸出一只手。
“先下来。”
周垚将手搭上去,被他握紧。
与此同时,听到他说:“是我画的。”
周垚一怔,立刻反手握住他的,还将他的手拽高,凑到眼前。
一双细白的手来回摸索,摸着那虎口,那指腹,那指节,有的地方留下茧子。
这的确是一只曾经拿过画笔的手,只是那些痕迹很淡了,她以前没发现。
“你画的?”周垚问了一遍。
仇绍淡淡笑着:“嗯。”
“真是你画的?”周垚又问了一遍。
仇绍笑容不改。
一瞬间,周垚看他的眼神变了。
她向后倾身,拉开了一点距离,歪着头,仔细审视他。
她的手还被他抓着,她站在高处,神情纠结。
半响,周垚说:“我记得你说你是念艺术历史的。我以为你应该是那种拿钢笔写论文,油彩没碰过就知道bb评论的艺术评论家。”
仇绍目光漆黑:“艺术历史也可以拿画笔。”
周垚张了张嘴,红唇微微抿起:“你有这么好的绘画技巧,为什么要念艺术历史,为什么不画画。”
顿了一秒,她吸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没有天分,却热爱艺术,因为知道差距有多大,忧郁懊恼,生不如死?”
仇绍静静地看了她一秒:“我知道。”
周垚飞快的说:“你知道,可你一点都不珍惜。”
那眸子又黑又静,如同点缀着星光的黑夜,定在她的脸上。
半响,才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做。”
“是什么?”周垚追问。
下一刻,她就觉得身体一轻,他一手扔抓着她,另一只手臂将她腰身一搂,将人举下矮凳。
周垚一怔,下意识去勾他的脖子。
卧室的地面铺着地板,仇绍没有将人直接放下,长腿迈了两步,将人搁在床沿。
周垚悬空着双脚,见仇绍回过身捡起地上的高跟鞋,摆在她脚边,她自然而然的将脚伸进去。
站起身,她微微仰头看着仇绍。
目光笔直。
“是什么?”
周垚坚持要得到答案。
半响,她听到一声轻叹,仇绍妥协了。
“我没说过我不再拿画笔。”
他抬起一只手,拂过她的鬓角,将碎发别到耳后,嗓音低沉:“下回,我带你去我的画室,我让你看看。”
周垚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熠熠生辉。
“真的!”
他缓缓勾唇:“真的。”
周垚拉下他的手,伸出一只小拇指:“一言为定。”
仇绍垂眸,低头看了一秒,笑了,勾住那白而软的指头。
一谈到画画,周垚就变得天真执拗,活泼蓬勃。
这是任熙熙的观感。
后来,周垚将这件事告诉任熙熙,任熙熙也表示了一下惊讶。
周垚说:“我记得我见过他有一根钢笔,定制款,上面还有缩写字,以前那些评论艺术的拿笔杆子的家伙都这么装逼。我们辛辛苦苦画一幅作品,他们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就解读完了,好像再牛逼的画也不过就是那几千字的范畴。”
任熙熙观察着周垚的神情:“那现在呢?他也画画,是不是更有话语权了?”
周垚叹了口气,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有点可惜。那么好看的一双手,那么好的绘画技巧,那样的艺术气质,居然没有在这行走下去,居然跑去做生意。”
任熙熙:“人各有志,我是不能想象,你的房东先生背着画家拿着画笔,留着长发不修边幅,是什么样。”
周垚白了任熙熙一眼:“谁告诉你搞艺术的都是非主流打扮?法国艺术大师埃米尔·福里安特就帅的不要不要的,还有意大利的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西班牙的……”
一说到帅哥艺术家,周垚能数出一个连,任熙熙连忙喊停。
“还有你的房东先生。”
周垚看着任熙熙:“什么我的,他是他,我是我。”
任熙熙转而问:“我记得你还说你要给他画个裸体画,现在呢?”
周垚说:“当然要画。”
任熙熙:“不怕献丑?”
周垚闭上眼,缓慢道:“不怕。你知道那种感觉么,青蛙一辈子都在井底寻找,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它觉得世界真小,直到某一天它奋力一跃,跳出井口,它看到了广阔的天地。这天地间有很多危险在等它,但它却由衷的感谢自己这一跃。别的青蛙,有的在井底妥协了放弃了,有的决定在井底死等,却终其一生都等不到这一次偶然……”
天空那么大,地域那么广。
而这只跳出井口随时会被人拎走送上后厨的青蛙,一点都不想跳回井里。
它四处流浪,决定去寻找它需要的东西,那是什么它不知道。
结果它找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找到。
最后他才明白,那东西不用它去找,它找了也找不到,那东西只能偶然遇见。
周垚讲完,任熙熙一脸懵:“没听懂。”
周垚没理她,俗人。
周垚两天没有理何铭传,何铭传微信上得不到回复,就在qq上敲周垚。
周垚每次都会点开看一眼他说什么,不回复。
直到第三天晚上,周垚例行点开,那内容没有让她例行关掉窗口,反而吸引住全部注意力。
‘我是何铭传的女朋友,这是我的联系方式,135xxxxxxxx。’
心里被冲击了一下,但周垚很快冷静下来。
周垚渐渐有了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