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禅氏听得耳朵嗡嗡直响,要紧不要紧的话都只听得只字片语,她并不关心那拉常在的境遇,对德贵人的隆宠也不羡慕嫉妒,她的心还系在刚才遇见的那个人身上,宫里的女人如何,她不在乎,大概唯一明白的,是惠嫔把她当垫脚石这件事,而这也是她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途径。
她如今想好好活着,为的是外头那个人,也能好好活着。
终于离了那拉常在,觉禅答应直觉得耳根清净,走出门来,总觉得外头有些不一样,领着宫女沿着来路回去,路上积雪薄冰都不见了,身边小宫女嘀咕:“好像有人把路扫过了,这里偏僻,宫人们不尽心打扫也是有的,这会子倒扫得很干净。”
觉禅答应心里又暖又疼,深知是谁派人来清扫了这一条回去的路,定是那个人怕她路不好走,再摔一跤。之后一路盼着能再遇见他,可毕竟是深宫之中,哪能那么容易再见外臣,只能默默祝祷,盼着容若好。
快到翊坤宫时,想起来惠嫔也在等自己回话,担心宫女们说起遇见侍卫的事,便叮嘱她们不要多嘴,省得有人说三道四,之后到了宜嫔、惠嫔面前,将那拉常在的状况说了,就听郭贵人在边上叹:“咱们这样的,当然不能和钟粹宫那位比了。”
宜嫔没接妹妹的话,嘱咐桃红隔天再去看看,却听惠嫔说:“阿哥所里时常传太医,自从那次在承乾宫一闹,其他孩子都没事,我们大阿哥夜里就活蹦乱跳了,可万黼一直都不好,听说太医私下已经说,怕是不中用。”
郭贵人酸溜溜道:“但咱们万岁爷,满心只惦记才出生的小阿哥,连太皇太后和太后,怕是都忘记还有这么一个孙子了。”
宜嫔看了眼妹妹,示意她噤声。妹妹的性子不仅比她直,所求所想更比她现实,说什么入了宫就要给家族争脸面,活得不上不下有什么意思,本也不天生矮人一截,该是自己的就要争一争才好,而她这股子气性似乎也合了皇帝某处脾胃,至少比起其他人,她算是招人喜欢的,但始终及不上乌雅氏半分,还是在她有孕时钻了空子,所以一直愤愤不平,也不许人提起。
惠嫔冷眼瞧着郭络罗氏姐妹,心叹自己没能有一个这般张牙舞爪的小妹妹在边上,从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侧目看觉禅氏,这丫头现在能好好活着她就念佛了,也不晓得哪天才能开了心窍,真真白长了这样好看一张脸,皇帝哪儿来那么多功夫留心每个女人,不自己赶上去邀宠露脸,一辈子都没指望。
叹息归叹息,如今也不是时候,乌雅氏盛宠,没必要非找个人去和她比肩,阿哥们还小,等个三年五载都不怕,兴许那时候皇帝又有新宠,为了乌雅氏费太多精力,到头来又换一个新人,她折腾不起,好容易找着这枚漂亮皮囊的棋子,一招一式都要看准了下才成。
众人絮絮又说几句,惠嫔便离了翊坤宫,觉禅氏也要回自己的屋子去,才要走却被郭贵人喊住说:“你就这么甘心听凭惠嫔摆布?”
边上宜嫔大惊,嗔责妹妹:“你又胡说八道,她和惠嫔也算亲戚,当然走得近些。”
郭贵人却不理睬姐姐,慢悠悠走过来,三四个月的肚子还不明显,身体倒已经胖了不少,自然嫉妒觉禅氏花儿一样的容貌,柳条一样的身材,眼瞧着惠嫔领着她到处露脸,就差直接送去龙榻,当然不自在。
“你既然住在翊坤宫,就别再向着惠嫔的心。”郭贵人毫不客气地说,“宜嫔和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明白,我们俩不会指望你去博宠邀宠,你若能保证往后不会帮着惠嫔来算计我们,就安安稳稳在翊坤宫里住一辈子,谁也不会欺负你,可你若还成天愿意跟在惠嫔屁股后头转悠,别怪我们把你当外人,翊坤宫自然也就容不得你了。”
宜嫔眉头紧蹙,拉开妹妹说:“大家好好住在一处,你胡说些什么。”便推觉禅氏,“回去吧,她今天身子不好火气大,孕妇嘛。”
觉禅氏也不愿计较理论这些话,福了福转身就要走,可郭贵人却不依不饶,喊住她说:“问你的话呢,怎么不回答?”还对着她姐姐说,“姐姐性子太好,再好下去什么人都踩到咱们头上去了,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惠嫔打什么主意,大家还要藏着掖着吗?她自己都不见得怕人说呢,巴不得到处表白,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小答应跟着她。”
“臣妾不会和您争抢什么,惠嫔娘娘也没利用臣妾做什么,郭贵人您保重身子要紧,若是瞧着臣妾不顺眼,臣妾搬了别处去就好,总是您和腹中孩子要紧。”觉禅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今日不给个答复,怕是不让她走了,她之前活成那样都挺过来了,还在乎一个小妇人的口舌,宫里的女人不都这样,那拉氏如此,郭贵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上头比不过,欺负欺负不如自己的,权当安慰了。
郭贵人眼中有火,冲宜嫔道:“姐姐听听,人家还不屑住在这里呢,怪姐姐瞎好心,带她回来做什么?咱们姐妹清清静静的多好?”
“你够了。”宜嫔恼火,昔日是她要留觉禅氏的,她自然有她的计算,妹妹这一通胡闹,只看着眼前好,哪里晓得日后的打算,惠嫔终究是这宫里老资格的人,不说交好,起码不该得罪,现在这番话但凡觉禅氏搬过去说一遍,可就再难有平日的客气了。
“你回去吧,看在我的面上,别与她计较。”宜嫔好声好气地说,支开了觉禅氏,回头瞪着妹妹摇头,郭贵人却不甘心地坐下,气呼呼说,“姐姐何必看惠嫔的脸色,她在宫里熬了这些年,也只在嫔位,你比她年轻,哪怕没子嗣也与她平起平坐了,往后有了一男半女还不知怎么越过她呢,怕什么?”
宜嫔直叹气:“我怕她做什么,你这丫……”
“主子,乾清宫来人了。”
宜嫔正要训斥妹妹,桃红从外头来,说乾清宫派人来传话,说是皇帝夜里要来翊坤宫留宿,李公公请宜嫔早些打点准备,宜嫔当然高兴,可郭贵人却指着桃红说:“派人去把后院那个狐媚子看管好了,别让她来坏了姐姐的好事。”
腊八的好日子,皇帝去了宜嫔那里,众人都背地里嘲笑贵妃和温妃如今黯淡无光,却不知玄烨早派人来知会贵妃,说她今日宴请六宫和宗亲女眷辛苦了,要她好好歇息一天,明后几日都要来承乾宫小住,所以外头的人还在笑话时,贵妃早就高高兴兴让青莲打点准备,盼着皇帝来时能高兴。
这会子宫里最多等着收拾的,是各宫和宗亲女眷们的节日贺礼,青莲带着小宫女分门别类的摆放着,佟贵妃闲不住,也过来瞧瞧,一般的东西她不入眼,看着看着,突然问:“后头送了什么?”
青莲知道她问钟粹宫,便找出来,也不过是寻常的点心茶叶,毫无新意,不过随礼的纸笺很精致,上头一手秀气的字,佟贵妃拿在手里看着,似自言自语般:“她写的吗?”
“娘娘问谁?”青莲道。
佟贵妃回过神,随手扔下说:“没什么,瞧见这字挺好看的,不是说钟粹宫里都是读书人吗?”
青莲笑道:“是说德贵人吧,也就她爱看书,端嫔娘娘和布贵人照顾公主们还忙不过来呢。”
佟贵妃想起来纯禧大公主,想起来那天恭亲王侧福晋的眼泪,心头沉甸甸的,将心比心,若是自己的女儿被过继抱养走,她也一定痛苦。怪不得当初惠嫔拼着鱼死网破也要抢回大阿哥,此一时彼一时,那天她冷着脸说侧福晋不好,可回过头心里就打颤,胸前堵着不愿承认的后悔,总觉得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
最可笑的是,她还曾经跑去问乌雅氏要未出生的孩子,言辞凿凿威逼利诱,自入宫以来针对这个小贵人,折磨也好羞辱也罢,怎么都没压住她的光芒,春笋般一个劲儿地往上窜,眼看着要成竹成林了,反观自己,除了贵妃的头衔,空荡荡的承乾宫,一无所有。
贵妃神情渐渐暗淡,呆呆地坐到炕上明窗下,外头的光线越来越弱,她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淡,每次想起乌雅氏,就会想起那天她走进来对自己说的话,到底这个女人要有怎样的心胸,才能不计前嫌地去帮一个屡屡欺负自己的“恶人”。
“我是个恶人吧。”佟贵妃喃喃自语,打从钮祜禄皇后死,她心里就空荡荡的,好像没了可以针对顶角的人,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等再静下来想一想时,就发现自己根本从来都不晓得怎么过日子。
进宫时阿玛说,你要帮着皇上对付钮祜禄氏的人,进了宫阿玛又说,佟家没出过正经的皇后,你要为了佟家争一口气……到如今钮祜禄皇后死了,温妃自绝后路,阿玛就让她别争别抢,安心等,等水涨船高封后的日子。
可这一切,到底与她自己什么相干,是不是等有封后的那一天,往后她的死活也再没人理了?
那一次千夫所指,所有人等着看佟贵妃被拉下马时,站出来帮自己说句话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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