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百里决明攀上窗,要跳下去的时候,女人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放在地上,捂着脸转身,身体后仰,落下了高墙。所有人惊呼,屏住呼吸,只见她的身影就像飘然的红绸,没入呼啸的风。
高墙遮挡住了他们的视野,没人知道那个即将返回中原的男人有没有接住阿兰那。众人等待着,半晌之后,一个男人骑着马的背影出现,向着远处蓊郁葱葱的密林狂奔。他的怀里坐了一个女郎,黑发和红绸放肆地飘扬。
“阿兰那!”所有人疯了似的大叫,“天女出奔了!天女出奔了!”
般遮丽铁青着脸庞下令:“骑手出寨,拦住他们!不可伤天女!”
寨门洞开,数不清的箭手骑马奔出王寨,霎时间成了一股黑潮,淹没碧绿的草地。迦临亦在其中,长箭搭上弓,瞄准远处疾奔的百里决明的头颅。弓弦拉满,漆黑的箭矢犹如飞星,呼啸着撕裂长风。玄衣男人偏头,箭矢擦过他的脸庞,带出鲜红的血液。他眼也不眨,握住了箭矢的前端,握住的那一刻箭矢燃烧,消失成灰。更多的箭矢袭来,织成一片黑雨。他伏低身子,将女郎护在身下。他们的身后,玛桑的箭手急速逼近,马蹄声滚滚如雷。
人少胜不了人多,王寨的消息会通传所有阳木寨和阴木寨,守卫的千眼尸会把守住防线,天女和百里决明无法从他们的包围中逃离。
然而正在此时,密林前方出现无数气旋圆圈,空气仿佛凝结,从中心开始出现银色的涟漪。虚门一个接一个地开启,气旋连成一片,中间的光景渐渐清晰。虚门连接了抱尘山和玛桑,山海般排列成阵的白衣儿郎踏出虚门,剑指玛桑。袁氏子弟率先放箭,金箭掠过最前方那对男女的头顶,飞鸟似的扑向玛桑箭手。许多人的马匹中箭,箭手跌落在地。迦临勒停马匹,拔出长刀,将一枚金箭击落。
男人和阿兰那纵马跃入仙门儿郎的围阵,阵列倏地分开,又合上,将阿兰那和他护在身后。
般遮丽策马而出,遥遥大喊:“中原人,你们是什么意思?”
白衣儿郎沉默地分开队列,露出身后的青衣郎君。那个男人唇畔含笑,眉目生光。他站在所有人的最中心,自有一番屹然不动的威仪。生前的百里决明策马来到他身边,他朝阿兰那伸出手,阿兰那就着他的手下马。
“百里渡,”般遮丽压抑着怒火,“把天女送回来!”
仙门中有人怒斥:“大胆,你竟敢直呼大宗师的名讳!”
百里渡看了他一眼,只是轻飘飘的一睨,却仿佛有飘霜无数,那人登时一凛,心惊胆战地退避后方。百里渡上前一步,朝般遮丽遥遥作揖。
他开口,嗓音清越如佩环相击:“承蒙玛桑多日照顾,百里渡无状,阿兰那,我带走了。”
王寨里众人哗然,许多人愤愤不平。百里决明站在高台上眺望对峙的他们,白衣人群当中,阿兰那的红裙艳丽如火,又像一把刀,鲜艳得如此刺目。离得太远,阿兰那的面容依旧模糊如雾,他最终还是没能看清她的脸庞。
女郎用力朝王寨里的人们挥手,然后两手笼在嘴巴上,大声喊:“对不起,我把六瓣莲心放在箭台上了,你们找别人当天女吧,我要和阿渡还有阿弟去中原啦!”
不要去。不要去。
百里决明的头又开始痛了,心域的深处,夕阳上的裂纹在延展扩大。
脑海中恶童的声音响起,可是它来得那么遥远,好像是从时光的罅隙里悠悠飘出来的回响。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
——“没办法,本天女就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臭小子,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天女吗?不是因为我餐风饮露,也不是因为我不老不死,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一——大!美!女!”
——“骗人,我看见你长白头发了。你看,一根、两根、三根。”
——“那是因为生了你啊,你这个笨蛋!”
“前辈!”裴真拥住了他,“你怎么了!”
远方,阿兰那步入了虚门。虚门缓缓关闭,玛桑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天女消失在风烟尽头。
“不要让她去中原,裴真。”百里决明痛苦地低喃,“不可以去!”
不要去。不要去。
你会死的啊……阿兰那!
第115章 昔我往矣(四)
裴真轻轻触碰百里决明的头发,“前辈怎么了?”
这家伙在箭台上发了一炷香的呆,远方墨绿色的山脉起起伏伏,群山拥挤着逶迤而行,偶尔可以看见阴木寨和阳木寨的浓黑的瓦片,阳光明灭下折射出灿烂的光。天女已经走了,抱尘山和中原仙门都撤回了虚门。王寨前的草地空空如也,徒留下马匹践踏的痕迹。有懵懂的小孩儿赤着脚丫子拾捡遗留的箭矢,拿回家当柴火烧。
谢岑关盯般遮丽去了,留裴真在这儿照料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眺望远天孤单的浮云,说:“没怎么,心情不好。”
裴真眯起眼睛,问他:“方才想起什么了么?”
百里决明下意识否认:“没有,就是心情不好。”
裴真捏他脸蛋子,“撒谎的前辈不乖,小心我罚你。”
“嘁,你怎么罚我?”百里决明别过脸,“看到了点儿恶童的记忆罢了。”
从进入般遮丽的记忆开始,他就总有一种要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不愿细想,记忆深处仿佛有一个恐怖的深渊,里面有许多东西拼命想要往外跳。他看到了生前的自己,还看见了活着的阿兰那,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望着那个玄色衣裳的冷漠青年,总觉得是另外一个人,另一个陌生……但又熟悉的人。
百里决明忽然问:“裴真,你觉得……那个‘百里决明’和我像么?”
“前辈为何突然这么问?”裴真外头看他。
“我总觉得我和他不像,”百里决明盯着自己的手掌,“他医术那么厉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种十棵草药,七棵会死,剩下三棵是寻微帮我照看的。人体穴位、草木药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他,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他越想,心越慌。如果他不是百里决明,那他是谁呢?
他睁大眼睛,满眼惊慌失措,这是裴真头一次看见他这个模样,记忆里的师尊永远骄傲得意,胸有成竹,他从未如此张皇,像一个迷路的小孩。
裴真看着他,心里头闷闷的。
他摸摸百里决明的脑袋瓜,说:“不要再想了,前辈生前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真拉起他的手,轻轻亲吻他的指尖。阳光洒落他的眉宇,他眼角眉梢自带一种魅人的媚。穿着衣服的时候是个谦谦君子,脱了就是个妖精。突然来这一下,百里决明手一抖,连心尖儿都在发麻。裴真靠近他,用鼻尖碰他的鼻尖,旖旎的气息升腾,百里决明心里头无名的痛楚渐渐远去。
裴真和声细语道:“前辈生前是抱尘山的长老,还是一缕无名孤魂,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前辈也无须追究往事,等谛听完天音,找到治病的方子和转换纯阴命格的办法,我们就离开此地。到那时,前辈只需想如何同我过日子……”
喻听秋和穆知深都已肌肤相亲难分彼此,想来真是颇为嫉妒。裴真唇畔的笑影儿逐渐加深,声音也越来越低,手向下挪动,停在百里决明臀尖,还轻轻捏了捏。
多么温柔熨帖的话儿,偏教这小子的色性煞了风景。百里决明原先还感动着,现如今只想一脚把他踹开。忍无可忍,百里决明道:“小子,不要着急,回了浔州,爷定会好好办你。”说完还嫌不够,又补充,“狠狠地办!办他个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