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度翩翩,纤尘不染,他永远是温文尔雅的样子。
“前辈寻我?”他温声问,“我素来不喜热闹,宗门大比,我便上山采药了。谁知采到半路忽然望见山火,回来才知出了这么大的事。尚不及恭喜前辈,寻回了六瓣莲心。”
百里决明瞪着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儿缺损的地方。他终于确信了,裴真还活着,不仅没死,好像还比以前更加漂亮。
“你他娘的……”百里决明咬牙切齿。
他看着裴真笑吟吟的脸,悬着的一口气儿终于落回心底,很想揍他一顿。
镜子里开始冒烟,浓浓的黑烟不停往外蹿。裴真看见那些烟,脸色一下变了。
这小子还有不笑的时候。百里决明哼了一声,抱起手臂道:“大爷我把你那些尸体都烧了,你年纪轻轻,搞这种歪门邪道。现在回头为时不晚,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怪癖说出去。还有,我不把我徒弟许配给你了,反正你也不喜欢她。”
迷蒙的烟气横亘两人中间,百里决明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你把那具焦尸也烧了么?”裴真问。
“当然,全烧了。”百里决明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灰都不给你留下。”
“……”
裴真不说话了。
朦朦的视野里,百里决明看见裴真的人影慢慢朝他走过来。穿越烟雾,百里决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然而素来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百里决明,破天荒地从他温柔的笑容里品尝出阴沉的意味。他好像很生气,怒不可遏。
“前辈真是……令人好难办。”他轻轻说。
“你生气也没用,”百里决明说,“年轻人,要走正道,少弄一些乱七八糟的嗜好。”
他自问很有耐心了,若搁别人,他早一脚踹他脑门子上了。
裴真靠近他,略略低下脸儿,直勾勾地望住了他,“前辈好生无礼,动了我的东西,还理直气壮。”
“喂,你想干嘛?警告你,你打不过我,别乱来。”
不知道是因为烟雾逐渐浓了,还是裴真靠得太近,百里决明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你知道那具焦尸是谁么?”
“关老子屁事!”百里决明逐渐烦躁。
裴真又靠近了些许,百里决明忍不住后退,后背靠上了墙壁。
“笨蛋,”裴真低笑,“是你自己。”
一道霹雳打在百里决明头顶,他蓦然瞪大了眼。
什么意思?他忽然想起来,八年前他第一次释放洗业金火,因为灵力不足,无法精准地控制暴怒的火焰,他把自己烧成了焦炭。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具焦尸原来是他烧焦的原身,这小子怎么敢!?他百里决明的尸身,竟成了他的收藏品。他居然还厚着脸皮说,那是他的东西!
“你知道我那故去多年的妻子是谁么?”裴真问他。
“我怎么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百里决明怒道,“小兔崽子,你胆大得很,竟敢动老子的肉身!”
等等,他一向迟钝的脑子忽然转过弯来。死去多年还念念不忘的亡妻,藏在冰窖里的焦尸……他一寸寸回过神,震惊得无以复加。难不成裴真口中的亡妻,就是他百里决明么!
这怎么可能!?
百里决明怒发冲冠,“老子现在就烧死你——”
“你”字还没有说出口,裴真忽然倾身,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话语堵在了唇与唇相接之间。一瞬间,天地寂静。
唇上陌生的触感把百里决明吓住了,他僵在了原地,巨大的震惊代替了愤怒。裴真在干什么?他不知道,他的脑子像停摆的风车,连思考的能力都已经丢失。浓郁的烟雾裹住他们,隔开外面的世界。温柔的触感在唇瓣上摩挲,甚至有深入的迹象。他好像落入了一个无边的幻梦,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裴……”他挣扎,裴真扣住他的腰背,封住他的唇。
看起来分明是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大夫,力气却出奇地大,他竟然挣不开。不对不对,不是裴真力气大,而是他的力气被裴真吸走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狐狸精吸取精气的书生,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都变得软绵绵的。与此同时,六瓣莲心好像又要失控了,心跳声比擂鼓还快,比雷雨还要密集,怦怦怦,仿佛要从胸腑里一跃而出,蹦到裴真的手心。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百里决明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法子果然管用,裴真了解百里决明,如同了解他自己。他的师尊总是肆意妄为,他也存了些惩罚的心思。果然,仅仅一个吻,笨蛋师尊就吓成了一具僵偶,连自己无人能敌的术法都忘了用。这是裴真第一次离师尊这样近,唇齿相依,呼吸交错。
他从不在乎什么爱恋,在他看来那只是一时春心萌动,秋去冬来,花叶凋零,澎湃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冷淡成冰。情深不寿,色衰爱驰。他要的不是短暂的意乱情迷,而是永远的守望相伴。就像天枢宫前他和师尊相拥,炽热的火焰席卷天地,他在师尊怀里,便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这一刻,一向沉稳的他心跳也如擂鼓般急促。身躯里好像有无数小蝴蝶扑扑振着翅子,无限的欢喜灿烂绽放。
原来他的师尊不仅强大,而且甜美。
理智告诉他不能沉溺,他恋恋不舍地拨动风流,八根纤细的银针簌簌漂浮,钉入师尊的穴位。先封印手足,然后是术法。当最后一根针没入天顶关窍,黑暗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百里决明的意识如同鸣金的士兵,从身体里撤退。他阖上眼,软绵绵地栽进裴真的怀抱。
裴真把他打横抱起来,离开黑烟弥漫的丹房。
第68章 一枕春(二)
黄昏,漓水,山中塘。
殷红的晚霞铺满天空,谢岑关把包袱垒在马屁股上。还好先前用的那副皮囊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亲人之间向来心有灵犀,两兄弟一块儿病死的,皮囊都被收入了漓水的冰窖。谢岑关千辛万苦从天都山飘回来,还得一路提防鬼母的呼唤,最后有惊无险地住进了弟弟的皮囊。
“你真的要去?”应不识很担忧,“那个地方神神秘秘的,我们对它完全没有了解。对于玛桑旧史,我们的把握也不完全。你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要独自上路么?”
“我的时间不多啦,老应。”谢岑关侧坐在马背上晃着腿,“这一次离窍,鬼母的呼唤更剧烈了。假以时日,皮囊再也无法成为我和她之间的隔板。即使我拥有皮囊,她也会把我从人间拖回鬼国。每一个被她标记的祭品,都逃不掉这个下场。”
“可是抱尘山废墟中我们挖出来的典籍上明明记载,三百年前有一个祭品逃脱了鬼母的掌控。”
“所以我才要查无渡,才要顺着他的路走下去。”谢岑关笑了笑。绚烂的霞光笼着他的侧脸,凌乱的发丝飞舞,发梢融化在光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