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可置信,指尖发青。
这怎么可能?一个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一个天生要当炉鼎的人,怎么可能杀死她喻家的俊秀儿郎?
“仙门承平太久了,喻家的剑都生了锈啊。”谢寻微露出怜惜的神色,“我听闻数百年前喻氏太上忘情道冠绝人间,无情剑剑斩八方,所过之处鬼怪变色,恶煞逃窜。可惜近百年来喻氏族人沉溺于儿女私情,竟无一人修炼无情剑。”他轻笑,弯了眉眼,“也对,尘世罗网,唯情最大。便是寻微,也难逃其中。”
喻夫人咬牙切齿,“谢寻微,你胆大包天!”
她蓦然振袖,剑光犹如飞燕倏地啸然而出,直刺向谢寻微的眉心。飞剑眨眼便至,然而谢寻微安然跪坐,唇畔的笑意丝毫不减。那眩目的剑光停留在谢寻微面前一寸,一张符咒挡在剑尖,飞剑竟如同刺在一面铜墙铁壁上一般,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舅母剑技不过是第四品通幽,寻微不才,座下鬼侍比舅母略高一筹。”他笑容的弧度加深。无数鬼影在烛光里耸起脊背,猛兽一般蹲踞左右。如果用槐叶擦一擦眼睛,就会看见符咒上粘连着漆黑的鬼魂,剑尖刺在鬼魂的眉心。
喻夫人大惊,喃喃念出那个失传已久的术法:“拘鬼召灵术!”
谢寻微掐出手诀,指尖青光闪过,喻夫人肩膀一沉,顷刻间犹有轰然巨山压于两肩,她不得不卧倒在地,额头冷汗直下,脊背衣裳湿透。
谢寻微走过去,在她背上又贴了一张小鬼黑符咒。喻夫人登时连脑袋几乎也抬不起来了,只能被迫看着谢寻微的黑色油靴和青纱衣角。
“学一个故人的法子,果然甚为好用。”
喻夫人心思急转,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咬牙恨声道:“原来我养了一只白眼狼在家里!什么百里决明卷土重来,都是假的,谢寻微,是你害了连海,还把他的头颅埋在我的床下!谢寻微,你这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贱人,只恨我当初一念之仁,应许我儿留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在我喻家门庭,才有如今的祸患啊!”
谢寻微的眸色顿时变得阴沉,他眯起眼,唇畔的笑容映着融融的烛光,好像沾上了鲜艳的血色,分明是暖色的,却冷冽入骨。他掐起喻夫人的脖子,喻夫人像一只待宰的老鸡一般被提了起来。她直着脖子,不停地咳嗽。
“舅母真是冤枉寻微了,舅舅的头颅着实和我没有关系呢,不过……”谢寻微用丝帕掩住口鼻,挡住喻夫人呼出的气。他唇畔的笑冰冷又残忍,“舅母就不曾想想,表姐为何去往天都山至今未归,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喻夫人霎时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她手指痉挛,面目扭曲,“谢寻微,你把我儿阿秋怎么了!”
“当初舅母对我做了什么,我就对表姐做了什么。”
喻夫人怔然当场,嘴唇颤抖。
当年她对谢寻微做了什么?记忆往前追溯,一幕幕画面鸦羽一般闪过,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更清楚,谢寻微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她记得她命令医门为他银针度脉,稚弱的少年人脊背如风中枯叶一般颤抖,细如牛毛的银针一根根送入他青色的纤弱经脉。她也记得她带他去往风雪笼罩中的寒山道场,令他着金纱绣衣跪坐于舞女之间。一个又一个面目猥琐的男人穿着斗篷踏入道场,抚摸他没有表情的脸庞。
而今所有,一幕幕的主角统统换成她自己的孩子。她的听秋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与耻辱?听秋那样高傲,那样娇气,她是个从小就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啊。
喻夫人泪流满面,“谢寻微,你怎么能这么做?她是你的表姐,她从未恶待过你!”
“哦?”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可谁让她是舅母的女儿呢?母债女偿,很公平,不是么?”
“不、不……”喻夫人终于明白了厉害,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任她拿捏的小娃娃,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成长,强大,如今该看人眼色是她,而不是他。喻夫人哭道:“寻微,你告诉舅母,阿秋还活着,对么?你放过她吧,害你的人是我。是我让医门送银针入你的经脉,是我带你去寒山道场任那些男人欺凌。是我,都是我。你要报仇,你杀我。罪不及儿女,你不要动阿秋啊!”
她的眼泪滴落在谢寻微的手指上,谢寻微松开手,喻夫人一下摔了下去,谢寻微直起身,漠然瞥了眼地上痛哭流涕的她,掏出绣帕,一根根地擦拭手指。金色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好像给他戴上了一个漆金面具,恍若天上的神佛那样冷漠高寒。
“真脏。”他没有涟漪的眼眸里涌出厌恶的情绪。
喻夫人哭着去够他的靴子,“寻微、寻微,求求你,放了阿秋吧。你叫她一声表姐,你们一起长大啊寻微。况且、况且……”她吃力地仰起头,“你是男人,不是真的女子。男人与男人同睡一张榻又有何妨?阿秋她不一样,她是女孩儿啊。没了贞操,她就全完了!寻微!”
她声嘶力竭地痛哭,企望面前这个漠然的男人回一次眸。然而在这时,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立在她的跟前。眼前是一双沾了泥污的绣鞋,鞋面是脏兮兮的流云纹绣,湿了一大片,洇成肮脏的灰色。她愣愣抬起头,看见喻听秋不可置信的、流着眼泪的双眼。
“阿秋?”喻夫人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喻听秋慢慢蹲下身,眼眸中充满痛苦。
“娘,我喻家四百年仙门,何以至此?”
“阿秋……”
“姑苏大小宗族十数家,唯我喻氏屹立数百年。我从小以我是喻家族人骄傲,以我是你们的孩子而骄傲。你与父亲教我和哥哥喻家家训,铸千金之剑,为千金之人。阿秋百死千难,一刻不敢忘。”喻听秋咬着牙道,“可是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事!”
喻夫人愣了半晌,目光投向谢寻微那边,却见他已在地屏宝座上坐了下来,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静神敛息,似乎在看一场母女反目的好戏。
他在阴翳里微笑,“忘记说了,我只是给表姐度了银针罢了。”
喻夫人目眦欲裂,死死抓住喻听秋的手腕道:“阿秋!阿秋!你听娘说,这都是谢寻微这个贱人的阴谋,他要离间我们母女!你怎么样?银针度脉,一定很疼对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
喻听秋甩开她的手,道:“伤我的人是你!”
“不……不……”喻夫人落下泪来,“你不明白,阿秋。娘要维持偌大一个喻家,谈何容易啊?谢寻微不过是一个外人,你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这样责备你的母亲!”
“外人!?”喻听秋掰着她的肩膀大声道,“谢寻微的娘亲是父亲的姐姐,是我和大哥的姑母!谢寻微是我们的表弟,你说他是外人!若父亲在世,他怎能容忍你这样对谢寻微!”
喻夫人不住地摇头,“他是天生炉鼎的命,阿秋,就算我不这样做,其他宗门又岂能放过他?你可知道,当时袁氏盯紧了他。如果我放手,带走他的就是袁氏。那为何不由我们喻家要走他!”
喻听秋满脸不可置信,她终于明白,在她母亲的眼里,谢寻微就是一枚助人修行的丹药,她的母亲从未把谢寻微当作人看待,更遑论把他当作家人。
“他是先天炉鼎,”喻夫人震声道,“有了他,道法一步登天,人人皆可成为大宗师。他逃不了这命!”
“你仍旧不思悔改。”喻听秋失望透顶,她取出一把匕首,当着喻夫人的面拔出鞘,割断脸颊边的一束发丝。青丝倏忽一断,鸦羽一般坠落在地。喻听秋一字一句道:“你听着,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喻家的人。你我母女恩断义绝,生养之恩,我百死难报。故而喻家欠谢寻微的债,由我喻听秋来还。”她说着,望着喻夫人的眼眸万分疲惫,“但愿我有这个命还。”
她站起来,不顾喻夫人呼喊她的声音,一步步踏着满地烛光往外走。经过谢寻微的时候,她低低说了一声,“谢寻微,你施针吧,留她一条性命就好。”
谢寻微朝她颔首。
她噙住泪,推开门。门臼转动,吱呀一声,天地对她敞开,万千风雨迎面而来。她跨出门槛,反手阖上门,她母亲的叫喊隔绝在身后。谢寻微的针技出神入化,她难以想象这个男人是如何在日夜反复的痛苦里习得医门的银针度脉,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就他独树一帜的渡厄八针。如今他要为那个作恶多端的女人施针,封住她的风池、百会、通天、神庭四穴,让她形同废人,瘫痪于床,再也说不出话。
这是喻听秋同他的交换,留她母亲一条性命,她将用此后余生为她的母亲赎罪。
她站在廊下,望着黑暗天穹下的婆娑雨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真实的世界,混乱,无序,没有光。
屋子里的嘶喊声停了,她察觉到那个笑容温和却冰冷的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后。
“想好了么?”他轻声问,“表姐。”
“谢寻微,”她嗓音发涩,“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道呢。”谢寻微同她并肩看这茫茫的雨,雨脚如针,漆黑的水潭里精光闪闪,“我想着师尊,就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