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起初来的那一天,莫鸠在饭桌上对于道汀的介绍,这个在狼群中长大的少年耳力极佳,是天生的捕猎好手,能听到对面山上的小鹿鸣叫。
这样一来也难怪了。
她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走两步山路罢了,倒是你有伤在身,若是感觉自己不行了可以同我说,我能背着你走,你只管带路便是。”
道汀抿了抿唇,他看着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臂,完全不能想象她担负重物的模样。甚至一个小背篓,也不该由她来背着。
不是不能,是不该。
他从未见过的,美丽的汉人女孩,应当像书里说的那样,被小心地呵护起来,住在装饰着绸缎与软锦的房间中,连风都不要去吹动她的头发。
美丽的汉人女孩却盯着他,她气呼呼地说:“你那是什么表情?是不是不信我的话?”
她眼珠一转:”哼哼,你知不知道当初重伤昏迷的时候,是谁把你一路从山洞背回寨子的?”
道汀哑然,他迟疑道:“是——”
清清没有说话,她细细地打量异族少年的表情,这张英俊的脸上先是疑惑、不可置信,最后演变成带着羞惭的茫然。
她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捧腹大笑:“骗你的!哈哈,有师弟在,这等苦差事怎么轮得到我。”
他被作弄了。
道汀看着女孩几乎笑出眼泪的样子,她看上去那么开心,自己方才这点尴尬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了。
二人往山中更深处行进。
道汀作为带路人,自然是走在前边,路上偶有深沟峭壁,每每他攀了上去,正要转身拉女孩一把,她却先他一步,一个灵巧的纵身便跃过了他。
于是他伸出的手臂便只能僵硬地停在半空,清清轻哼一身转身,发尾在空中一甩,她的下巴高高抬起,神气又得意。
她好像是故意这样子,好让他明白,她十分厉害,不要小瞧了她。
他当然没有小瞧她,初见的那个清晨,她像野兔一般从草丛中跃出,看上了他的猎物。她拨开树枝朝下望的时候,他正抬起头看她,那双清凌的眼睛让他很久都没有忘掉。
少年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护着她罢了。
在一条深深的沟谷边,他们停下脚步。
眼前是几棵枝繁叶茂的庵罗树,它们的叶片宽而扁,沉甸甸地垂下一串串果实,有的金黄,有的泛着一点碧绿,如玉一般,十分好看。
清清雀跃一声,奔上前去,她踮起脚,伸长了手去抚摸果实微凉的表皮。
她好奇地问:“这些都熟了吗?”
道汀走到了她身边:“都能吃,黄色的软,绿色的脆。”
清清握紧拳头:“我全都要。”
道汀看了她一眼,他低低地说:“好。”
未时刚过。
静谧古朴的吊楼第二层,关着窗的房间内,一位少女赤着脚,伫立其中。
木质地板上被画上了神秘难辨的图形,像交缠的藤蔓,又像盛开的花卉,正中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册。
少女身缠铜铃,在袅袅青烟中,低声轻诵着咒语,她着眼,踩着简单的舞步,独自在寂静室内旋转。
没有观众,没有旁人,像一只在花丛中自娱的蝴蝶,所有的蹁跹灵动只因取悦自己。
她停下脚步,轻轻躬身,手指拂过摊开着的书页上的模糊字迹,缓慢而虔诚,如蝴蝶轻轻翕动翅叶,亲吻着柔嫩花蕊。
一道细碎的光芒在她指尖闪过,她的瞳孔骤然失神,好像在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
古拉丹是什么样的人?
问题抛给古拉朵,这个健壮美丽的异族少女会露出怀念的表情,她努力使自己的语句通畅易懂:“阿丹她,很漂亮,很白,跟阿姐一样。”
她只用阿姐称呼古拉玉,叫身为二姐的古拉丹的时候,只用阿丹来唤,因为古拉玉比她们年纪都要大,是钦定的下一代族长,早早就有了沉稳的长姐气度。
而阿朵同古拉丹岁数相仿,比起姐妹,更像是玩伴。
“她很聪明很聪明,射箭骑马,一学就会了,捕猎设陷阱,当时没有女孩能比得过她,她什么都会。”
“有一次村里跑来一只大象,村民都想把它赶走,阿丹却说,可以尝试着把它驯服,她爬到大象背上,一齐跑出了村子,当时大家都以为她回不来了……”
“她消失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回来了,阿姐狠狠地罚了她,阿丹却偷偷告诉我,她一点也不后悔。”
“那只大象带着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她看见了雪山,还有雪山下高大城墙包围着的城镇,那里的人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说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头上的珠子像晚霞一般好看。”
“最后她骑着大象回来了,那只象已经完全听命于她,但最终还是被阿丹放走,阿丹说它留在村寨,终究没有在外面自由。”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阿丹真的很厉害,她经常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好崇拜她……后来,莫鸠来了,村寨里第一次有汉人来,阿丹每天都去找他。”
“他们在一起说话,一说就是半天,他教她汉话,教她写字,聊我听不懂的东西。阿丹一下子就不再和我玩了,我心里很不高兴,也跟着她去莫鸠那里,但我太笨了,汉话学得不好,他们说话,也插不进去,后来我就不去了。”
“再后来……再后来,阿丹离开了,她顺着水,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她还是很漂亮,但再也无法对我说话,阿姐说她的灵魂归于茹布查卡,她会一直陪伴着我,一想到这个,我才会不那么难过。”
“清清,是真的吗?当春雨落在山上的时候,阿丹还会回来,用一个全新的生命。”
清清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伤心的女孩,这种如跗骨之俎的深刻怀念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但在漫长的时光里,她早已学会自我纾解,自我安慰。
但那些道理她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却无法开口劝解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