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虚子满意道:“这事,说来话长……”
泰安镇隶属青州,并不算多么富庶的镇子。好在四面多山,镇上产出,除了五谷桑麻之流,还多了一些菌子野味之类的山货。
尤其是青耳菌,算得上远近闻名独一份的产出。可惜山货多受时令限制,并不能成气候,菌菇之类的售卖,多是镇周边的小农在做。
事情,就发生在一个前些日子进镇卖菌子的农汉身上。
农汉姓田名朗,今年三十有七,家住距离泰安镇二十里的田家村。家中发妻早些年因意外过世,留下一个女儿。今年年初,田朗讨了个姓柳的女人作续弦,田朗这番进镇,逢人便说新夫人已有了身孕,家里很快就能添个大胖小子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田朗将背来的菌子很快卖完,拿着银钱换了些油米,还去布庄多扯了几尺布,说是给儿子做小衣裳。当天进镇,当天就回了。
第二天,田朗又出现在了镇里,背着一背篓新鲜菌子,依旧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到处说新夫人的好处。临了还去镇上的书斋,买了通笔墨纸砚,要给儿子开蒙用。
众人觉得诧异,先不说孩子还未出生,不知男女,这田朗可是出了名的悭吝木讷,平日里不善言辞,但为了一分一厘的差价,跟酒楼进货的伙计在大街上能吵得面红脖子粗。此次这番舍得,果真是老来得子,高兴昏了罢。
第三日,第四日,田朗依然来了,一改以往的木讷沉默,四处跟熟人寒暄招呼,三句不离家里即将添丁的喜事。更是慷慨解囊,为尚在肚皮里的儿子添置了种种玩意儿。第五日甚至去银楼,定了一副小儿的长命锁。
第五日过后,田朗不再来了。镇上人议论,夫人临盆,这是准备在家好好照顾了罢?
谁能想到,过了几天,田朗的女儿阿春来了镇上,四处打听阿爹的下落,众人才知,田朗竟一天也未归过家!
田家村距泰安镇不算远,但隔了几座小山,加上近日夏雨连绵,路只会更不好走。田朗日日在村和镇之间往返,的确很不符合常理。就算不吃喝休息,专程赶路,也很难连续几天下午离开,清早又进镇来。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了踪迹。
镇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阿春在镇上寻了两日未果,事情愈传愈广,沸沸扬扬,惊动了官府,这会儿,也在派人帮着寻了。
说到这里,玄虚子拿过桌上的茶,细细地喝了起来。
清清则陷入了沉思。
小霜观神像没几座,香火钱也少得可怜,师徒二人的吃喝用度从哪里来?全凭玄虚子是方圆百里唯一的道士,更略通捉妖抓鬼的道法。
这一带,无论是家里出了怪事要设坛作法,亦或是需要释道人士主持白事,总会找上小霜观来,师徒二人因此吃喝不愁。
这次的田朗之事处处透着诡异,清清觉得,观里或许又要有进账了。
正沉吟着,玄虚子发问了:“此事,你看如何?”
清清再三思索,迟疑道:“这田朗,或许早在第一日便死了。”
玄虚子眼神里透露出赞许。
清清受到鼓励,滔滔不绝起来。
“孩子还未出生,怎能断定男女。田朗不仅深信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带把的,更为所谓儿子花了不少钱财。一副银质长命锁,怎么说也得花上普通农户一年的收成。田朗如此笃定亢奋,实在说不过去。”
“若真如田朗女儿阿春所说,他这几日都未曾回过家,那他每日所售的新鲜菌子从何而来?但接连五日在村镇之间往返,实在是非人的脚程,怕是只有那执念未消,以为自己尚在人间的鬼魂,才能做到了。”
“死于非命,加上心有执念未了的人才能变为怨鬼。怨鬼通常不知自己已经身死,心无恶意,在刚过世的几天,仍以按照生前一般生产交际,旁人未必能看出异处。”
“田朗虽举止夸张,但还算有度,更无恶意,应当是刚变成怨鬼不久。。此事已流传甚广,惊动官府,镇上已经有那么多人见过鬼田朗,为了安定人心,官府定会出资请道士做法事。恭喜师父,田家的法事,肯定得落在您身上啦。”
清清说完,自觉毫无破绽,不由得意一笑。
玄虚子也捻须而笑,师徒二人活像戏里见到出人命,就喜不自胜的奸角。
“你这丫头,说得天花乱坠,挺像那么回事。平日里,我那小书房没少去吧?”
清清愣住。
“脑子还算机灵,手上功夫怎么这般弱,前阵子观里没人,定是每日惫懒,回来连为师五招都接不住。今后每日早课再提前半个时辰!”
清清的笑容立刻苦如黄连。
“符也画得乱七八糟,鬼见了怕是也要耻笑,以后每日再加画一百遍。”
清清接连点头告饶,夺门鼠窜而去。
看见清清离开,玄虚子哼笑着拿起桌上的杯盏,扭头朝榻上的人发问。
“何时醒来的?怎一句话不说?”
房内一片沉默。
“小子,别装了。”
少年慢慢睁开眼,身体的酸软仍叫他动弹不得,他声音沙哑:“这是何处?你又是何人?”
玄虚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追你的人已经全死了。”
少年眼神变得晦暗无比,他沉默半晌,轻声说:“他们还会再来。”
玄虚子轻蔑地说:“要来也不会找上此处,你且安心养病,不必管别的。”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少年见道士要走,忙挣扎着坐起,试探着问道:
“你和长安的润月真人,是何关系?”
玄虚子站住了脚,回身看着榻上气喘吁吁的少年。
此时夕阳正盛,窗外红霞满天,光穿过窗扉和床帐,斜斜落在眼前少年的脸上,如同镀了一层金边。
良久,玄虚子开头道:“你且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