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和上辈子经历过的生化危机无限叠合起来,唐荼荼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一下子崩断了。
她驾着马,直直冲向最近处举着竹筒枪的兵,身后公孙家的府兵也没停,一片马蹄声声势浩荡,直冲得人仰马翻,黄腾腾的烟杆满地乱滚。
唐荼荼扯起一人的领口:“这是什么?!你给他们用什么了?”
监事的是个都头,被她狰狞的样子吓住,愣愣答:“通判大人为求速战速决,特特批下了几十杆钻穴神雾筒,从这上风口处燃放毒烟——这、这管子里就放了点硫磺、雄黄、晃当草,人闻了只会头晕目眩,胳膊腿发软,死不了人的……”
硫磺,雄黄……
唐荼荼恨得咬死他们的心都有:“硫磺燃烧是二氧化硫,进眼烧眼,进喉烧喉,雄黄燃烧是氧化砷,俗名砒霜!砷化物是神经毒素!剧毒!谁许你们给这些老弱病残用?”
身后的公孙府兵已经取了水来,几盆水泼灭地上还在烧的黄烟。
他们脚下踩着的是天台溪,水枯时深不过一掌,可这片地方叫“天台”,就是因为地势高,形似个半环,目之所及,高坡上站满了平叛兵,全举着所谓的神雾筒。
烟雾借着风肆意地朝着北边的下风口涌,那边的雾浓得遮天蔽日。
管事的忙着扯布料给少爷捂口鼻,公孙一把挥了开,眼里两簇火灼灼地烧。平生十八年,他没一回这样勇敢过。
“杀上去断他们的火,死伤不论,一切事由我担着!”
神堂与山路是一条路,风朝着那个方向无遮无挡地刮,被围困山脚下的上千疍民只剩一半勉强站得住,另一半瘫着、昏着、呕吐大作,溲尿满身。
满身秽物的疍民被蓬莱兵一个一个提溜出来,捆了手脚往地上扔。
而背后,通往山上的那条路叫求仙路,没到正祭的时候,铁门一锁,谁也爬不过去。疍民大约也是知道山上空气没被污染,发了疯地撞那道铁门。
一片炼狱之景……
灭火断烟太慢了。公孙猛地回身,抓起他家年纪最大、穿得最体面的门客,兜头给他挂了一身银色盔甲,提着这老汉上了马背。
暮色深沉,离得远没谁能看清人,却都能看见这片银光。
他提气高喊:“全军听令!——天津府总兵公孙聿明在此,所有平叛兵就地停手,开神门,送百姓上山!”
他的几十个府兵反应飞快,气沉丹田齐力跟着吼了一嗓子,足够半个岛上都听见声音。
藏在不知道那个旮旯躲烟的孙通判,终于在此时冲了出来,这文质彬彬的儒生撕下了那张脸皮,扯着嗓门嚷道:“你这无知宵小,浑说什么,快擒住他们!快啊!”
被府兵一枪挑到了地上。
“你他娘自己吃吃这烟!”公孙提起还在冒烟的杆往他嘴里杵,烫得通判痛声惨叫起来。
这道声音终是传遍了整座岛。
“天津府总兵公孙聿明在此!”
“平叛兵立刻停手!”
“开神门上山!”
疍民们脸上见了喜色,神志一松,在毒烟中一片一片地倒下去。
第318章
这是唐荼荼第一次知道“公孙总兵”四个字,在天津城百姓心中有多大的能量。
与兵互殴的、挣扎的、抱着孩子哭求的,全都停下了手,上千双湛亮的眼睛望着骑在马上的“公孙总兵”。
一个跪下了,两个跪下了,一排一排的疍民跪下了……
人潮汹涌,屈膝贴在地面上,不如伏地的草高。
“开神门!”
刀光迸出金星,公孙家的府兵几刀劈开了铁闩,还能动的疍民配合官兵把中毒深的老弱先往山上背,却有人扬手高呼:“姑娘,这有个人喘不过气来了!”
唐荼荼几步跑过去。
那个疍民眼球瞠得暴凸,拼命撕扯着领口,他胸前那点儿连蔽体尚且勉强的布料,好像成了掐在脖子上的索命手。
府兵紧忙帮他撕开衣裳,却没丁点用处,这人又开始抠挠自己的喉咙。
“是吃的毒烟多了,喉头水肿——给我盏灯。”
唐荼荼两指探进他嘴里,借着灯快速检查了一下,拿起随身装着的硬纸卷了个细纸筒,慢慢塞进这人的咽喉深处。
她本以为能靠这根管通开气管,暂时让这人喘上气,却不知道喉头水肿时,咽部反射敏感得出奇,这病人口中一下子涌起秽物来,挣扎着坐起,纸筒折曲在喉咙,直叫他捂着喉咙痛咳。
唐荼荼双手发麻:“不行,我不会救,得去找杜仲,他还在蓬莱……”
她话没尽,肩头已经摁上来一只手,那是一片浸透药香的衣袖。
这味儿唐荼荼可太熟了,忙回头,十七岁的少年跟平素一样,临危不惧医者风范,把她往身后牵了牵。
“我来了。姑娘让开些。”
穿着白大褂的医士们团团围住了病人,几个快速的口令之后,抬起担架便往山上冲。
南边嘹亮的通传声后发先至:“臬台大人到!严钦差到!津海县令唐大人到!”
唐荼荼不知是耳鸣糊涂了,还是当真心有灵犀,听见那个“严”字的刹那,她双手双脚都软下来,站在这片污秽的土地上,终于敢往远看。
硝烟,酷吏,难民……她就站在千百个难民里头,彷徨地环视四周,被乱糟糟的人群挤过来,撞过去。
于是晏少昰疼得差点碎了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