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每块塘里浮着不同的藻,水藻会把鱼塘染上不同的颜色,青的、碧的、翠的、赭红和秋叶黄的颜色都能瞧见。几万亩碧波如镜,严丝合缝地嵌成一体,零星的茅屋和水车全成了景。
最最遗憾的是视角太低,要是有个航拍机,不知能拍下多壮观的景色。
唐老爷胸中壮怀激烈:“这样广阔的鱼塘,必是年年好收成啊!”
县丞和师爷对视两眼,笑着点头称是。
叶三峰听乐了,从满盘鱼生的鲜美滋味中抽暇挪来一眼:“老爷算账不得行,我让咱大姑娘算——几十年前就叫万亩鱼塘了,至如今,从瞿庄到小河滩沿岸大约有三万亩的塘了。”
“就说一亩塘,养五六百斤鱼就不少了,鱼太密了透不过气。其中鲤鱼两年熟,草鱼三年熟,花鲢鲫鱼贴膘慢,长成大鱼得五年。所以每亩塘每年能出网的鱼不过一二百斤,赚三五两银子,十亩塘就是三五十两,刨掉鱼苗钱,省点穿用,够一家子活了。”
“但鱼这东西,说好养,也难养。上流来的黄河水带点土腥,但不咸,海水倒灌却是咸的,潮涨潮退,遇雨遇旱,塘里的水都不是一个味儿。鱼苗精贵,水咸了要臭腮,水淡了要掉鳞,吃了烂螺病藻更是一死一片。”
“死了也就死了,死一两尾鱼不值钱,可吃饱的鱼死了不浮头,鱼尸在底下沉着,得每天拿大网在塘里捞一遍,把死鱼筛出来。”
他笑吟吟问唐老爷:“这样算来,还能剩下几个钱?”
唐老爷再望向万亩鱼塘,叹气开始了。
县丞夫人是个爽利脾气,揉着脑袋训他们:“又来了又来了,出门玩不谈正事,明儿都得喜眉笑眼地去迎天后娘娘,愁眉紧锁的,要叫坏运气缠一年!”
唐夫人笑着应声:“这话在理。”
众人都笑。
落日映红西方时,河岸行到了最后一线,视野骤然辽阔起来。
旱鸭子们各个发出惊叹:“这就是海?!好大的海!怎么有这么多的水啊?”
没有人工养护过的沙滩,拙朴中甚至透着点丑,一波一波的浪涛声藏起太阳,天就这么暗下来。
出海口湾阔水深,湾阔,船就可以密密麻麻停一片;水深,是因为要航大船,深了才够大船吃水,所以码头最深处是不允许客船停泊的,小船都在浅滩挨挨挤挤地聚成团。
船工光着脚板在沙滩上耙蛤蜊,石板下架堆火,刷油撒盐一烤就是香的,装盘前再扔一把小葱花,吃得那个美。
海崖上明明灭灭的灯,那是攀在崖上掏海鸟蛋的人,这比蛤蜊稀罕,海边的小食摊上才有得卖。鸟蛋能串成一串烤,也能摊个厚厚的蛋饼,再刷一层牡蛎酱,味儿香出十里去。
珠珠脚走过去了,眼睛还在人家摊位上,眼巴巴扯扯她娘的袖子。唐夫人假装没察觉,拉着她追着县丞太太的脚步走。
家里管嘴巴管得严,吃个零嘴也得有出处,什么张记铺子、云家火烧这样的才行,路上支个棚的小摊小贩不许吃,怕吃坏肚子。
唐荼荼快步上前去,挑烤得焦黄熟透的鸟蛋买了两串,追上小丫头,给她塞了一串。
“香不香?”
珠珠仔细品了品味儿:“比鸡蛋香一点点。”
鸟蛋是腌制过的,蛋黄略微起沙,口感比鸡蛋丰富一些,真要说起来也没多特别,吃的是个氛围。
唐荼荼笑笑,拉起她去追母亲。
海边有渔家,有船户,也有村落,村民们不怕生,家家小孩都跑在海边揽客,相貌稚气却个个嘴甜,揽客人去家里住。
唐老爷背着手在海滩上漫步,处处看着,既稀奇,胸中又涌出物阜民康、海晏河清的感动。
唐家的住处是县丞安排好的,这土生土长的天津人,认识不少海事官。
“大人,此地有巡江吏赵德的别院,他家占了个宽敞,咱这么些人,一人一个屋都能住开;还有指泊所的燕明,是我老哥哥了,他家婆娘们做饭是一绝,苦处是住在村子里,屋舍少,夫人小姐们得挤一挤。”
珠珠一句蹦出:“住第二家!”
唐夫人拍着她的手臂埋怨她多舌,话说在大人前头,不礼貌。县丞夫人也属意第二家:“屋再大不也是一张床,家里的床还没睡够?来都来了,当然要住住渔家院。”
“好嘞,老爷夫人们跟上。”
渔村离海一里地,因为不缺地,也没有野畜伤民,住得很松散,东头五户西头三户的,竟也聚成了村。沿途的屋舍大多是拿珊瑚石和礁石筑底,高墙用黄泥砌,一杆杆竹梁扎成斜顶,不怕雨也不积水。
“到了,这就是燕老哥他家。”
从外头看有点清贫了,栅栏门大敞着,满院跑着四五个孩子,县丞用方言招呼了声,孩子就一窝蜂地凑上来,帮忙拿行李。
在厨房里备菜的是两个姑娘,听见声,忙出来福了个礼,又低头缩肩地钻回厨房了。
鱼虾蟹、贝壳海参,样样都是极新鲜的,一炖一炒就上桌,光用盐巴都能透出鲜,更别说配上各种各样的秘制酱,尤其那盆香辣蟹,香得能连舌头一起吞。
唐夫人吃得鼻尖淌汗,看菜一道接一道,忙唤住人:“妹妹快别做了,菜够了,快叫你姐姐坐过来一起吃。”
姑娘笑着摇摇头,又退出去了。
借着上菜的间隙,唐荼荼留心看了看,这对姐妹花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海风吹得面盘不细致了,眉眼却生得很好看。
就是腼腆得出了奇,端上饭菜来也不敢多瞧,退到门边悄悄听她们讲话,听到老爷夫人小姐们全夸“饭好吃”,才咬着唇瓣笑起来。
本以为是这位大人家的两个闺女,做饭手艺巧,做点私房菜贴补家用——直到院里玩的孩子喊了声“娘”。
一句“娘”,惊得唐荼荼叫蟹壳划了手。那孩子起码七八岁了,照年纪算,姑娘十四五就生了孩子。
唐荼荼拿帕子摁住手上的血线,盯着渗出来的这点红,忽然开口问:“闵叔,你那位老哥哥多大岁数?”
闵县丞掰着指头算了算:“属马的,五十出点头。”
唐荼荼心往下一坠。
“怎么不见她家老爷?是在忙公事吗?这家里不像是住着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