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十八年的铁树好不容易开朵花,要是被满院的蚊子咬蔫吧了,做奴才的得拿裤腰上吊好告慰先帝爷去。
这伙吃饱喝足的大兄弟们干劲十足,一刻钟后,满园梨花宫灯照亮了游廊。
月白的天纱罩住这一方天地,远处柔美的箜篌袅袅和风,而丛深处,虫鸣声高高低低。一簇簇浅金色的光雾飘游着,临水盘旋,园里一个个养了锦鲤的瓷缸全发着光,中间那汪清凌凌的荷塘被照得尤其亮。
“这是什么呀?”
唐荼荼眼睛一亮,以为是萤火虫,凑过去瞧,原来是一种会发光的蝴蝶,个头比萤火虫大得多,也比萤火虫爱扎堆,一簇一簇的。
晏少昰背着一只手跟过去,这一会儿工夫换了身袍,是唐荼荼以前抱过的那种靛蓝色儿,颜色款式分毫无差。
明光光的缂缎面,灯下,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
“这是萨满巫教养的萤蝶。”晏少昰道:“此虫趋水,萨满巫士会把萤石磨成粉,和着花蜜洒进花丛里。蝴蝶采粉后,翅膀就会沾上萤石粉末。”
“牧区常有大旱,有时两个月不下一滴雨,千里不见水源。此时只有地势低平的地方才能找着冒水的泉眼——大的泉眼径如水井,小的泉眼不过两只拳头大小,夜里才露出头来,白天风一大,又会被黄沙掩埋,只有喜水的虫子能找着。”
“巫士会挑月朗星稀的夜晚把蝴蝶放出去,成虫急欲把幼虫产在水边的淤泥里,就会忙着找泉眼——千万只莹蝶会聚成一片光,草原上的牧人远远看见了,便知那处有水源。”
唐荼荼听得入了迷。
这是12世纪的盛朝,除了脚下的“中原”汇集千山万水、是块风水宝地外,东南西北不是泽国就是大漠与戈壁。未经风沙防治、植被管护过的草原,顶着大自然的残酷,催生出大漠独有的浪漫。
可浪漫当头,唐荼荼还是控制不住地蹦了蹦眼皮。
“二哥……你把虫子老窝端了带回来养啊?”
她满脑袋的“外来有害生物入侵”,看着身畔这些闪着荧光状似无害的小蝶蝶,唐荼荼忍不住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好在二殿下遗憾道:“这东西寿命极短,活不过半月,探子们把虫窝装了两辆马车,回京路上便死了一半。”
边关没什么好看好玩的东西,这蝴蝶姑且算一样,带回来给她瞧个稀罕。
唐荼荼把心揣回肚子里,半蹲下,隔着一帘纱看蝴蝶,被四合的虫鸣声激起醉意来,又转头去看他,看着看着笑起来。
是咬着嘴唇忍笑的笑法,左边脸颊快要笑出个酒窝来了,眼睛倍儿亮。
她一出接一出的,晏少昰被她盯得脸热:“怎么?”
唐荼荼:“二哥,这么一细看,你看起来好像老了一点。你这里,这里——”她连着比划了好几个地方,笑得眼睛都成了弯钩月:“额心都有细纹了,皮肤也糙了,边关风沙大是不是?你怎么连护肤霜都不搽啊。”
老了……
皮肤糙了……
额头有细纹了……
晏少昰脸上的笑塌下来,不温不热呵了声。
——没良心的东西。
背离她的那只手,却忍不住抚上自己下巴颏摸了摸。
大漠里的兵,二十岁长得像四十。不论将军还是小兵,没仗打的时候,省下来的钱宁肯进城去妓馆私寮祸祸,也不会涂脂抹膏捯饬自己的糙脸。
二殿下在京城时还是个讲究人,久居军营,不免被熏染出了坏习惯,忙起来五天不洗澡、半月不修面是常事。
他顶着唐荼荼笑盈盈的目光,硬是对自己生出了嫌弃,遂隐晦地朝树上使了个眼色,影卫便“懂”了——殿下这是让他们赶紧找御医调制润肤膏的意思,殿下要养脸了。
唐荼荼也领悟着七分,咬着那点笑细细端详起他,从额头看到下巴颏,从下巴颏看到领口的玉角扣。
他又长高了半乍,肩膀愈宽,背很直,胸前劲实的肌肉撑紧衣襟,这一身硬骨挤走了最后一点少年稚气,有了顶天立地的模样了。
他走在旁边,分明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仍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朝着她腾腾冲冲地涌过来,年轻的身体像一团火。
大概是嫌热,袖口稍稍卷上去一截,掌背走着清晰的脉络。
唐荼荼戳戳他小臂,“二哥长肌肉了吧?是不是力气也变大了?”
她伸出一只手,瞳仁因为好奇变得贼亮,特高兴的样儿:“你以前掰手腕掰不过我,来来来,咱们再试试。”
……不是,哪有大老爷们跟心上的姑娘比这个的?
满园提着麻袋举着蒲扇、呼啦啦扇蝴蝶的影卫都默了默,心说主子不能这么蠢吧?
晏少昰垂眸瞧她一眼,笑了:“你站好。”
唐荼荼纳闷:“做什么呀?”
那声低笑越过了“挚友”的社交尺线,连着呼吸落在她耳边。
“带你踏风。”
唐荼荼右边肩头一热,那条结实的手臂绕过她的背,收紧,往怀中带,合成了一个拥抱。
脚下破空之时,万千虫鸣似仰着头齐齐鸣了一声,又被灌耳的风扯成条缕。
唐荼荼在一刹那的惊诧之后,开心大叫起来:“——芜湖!起飞喽!”
“二哥你力气真的大了!”
“天纱!要撞天纱了!”
她在他耳边滋儿哇啦地叫,比夏蝉更吵,嗓门大得炸耳朵。晏少昰偏头避了避,避不开,也随她大笑起来。
他以前也抓着她这么飞过,只是那时飞得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