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还当他们勠力同心,原来竟是各自为政,一盘散沙!”
司老将军带头一笑,诸位将军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满城的僧侣聚首,往生经诵了三日,接着抚恤伤亡兵士,犒赏三军,最后才是盛大的三日庆功酒。
草原夏季的天很低,不知哪一股南风通上了人心意,第三日太守府大宴时,云朵竟被吹成了一条长龙形状,云瓣浮着蓝,上围边金光熠熠。
醉醺醺的群臣不知哪个先迷糊了眼,站起来便叫:“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诸位快看,天上这是条金龙!”
“大战方止,便有如此瑞象!”
“善祥出,国必兴!万岁圣明!万岁圣明!”
群臣醉得一塌糊涂,跪的跪,哭的哭,当即舔墨大书文章,要抢着给皇上献瑞。
晏少昰抬头扫了一眼,只觉那就是长条条一条云,层次厚实些,颜色饱满些,像龙不像龙全凭士人一张嘴。
他心里揣着点惫懒,没多看。
司老将军同样没多看,又满满地倒了两杯酒,自己先举了杯,道:“老臣敬殿下一杯。”
晏少昰分了三口细细地品。
太守府挑出来的好酒,入口辣,酒气过肺却是绵的。
却听司老将军笑道:“先皇壮年时,曾带老臣同游江陵,路过三峡时起了兴致,借两岸风光,夸我那犬子‘纳江天之气,蓄河山之势’。”
江上碧空浩瀚,两岸峡谷雄伟险峻,确实是个绝妙的夸奖。
司老将军话锋一转:“我儿那时候不过小胜两场,哪里当得起先皇如此赞誉?这半年与殿下同在军中,才知殿下当得起先皇这话!”
晏少昰听得怔住。
这隔了辈的赞誉来得猝不及防,他叫酒水呛住,手背掩着口咳,咳着咳着又畅快笑起来。
“那就承您谬赞了。”
五月初十,万里无云,难得的好天气。
得胜回朝报功的队伍讲究颇多,各个典仪官从清早忙到正午,百面军鼓欢送,鼓声似要擂上云霄。
赤城和上马关的百姓填街塞巷,翘首以盼,老远看见殿下骑上了高头大马,轰然爆发出响亮的欢庆声。
晏少昰站在城门下,仰头望了望“赤城”巨大的石匾,铁壁般的城墙被战火炸得不成样,一场大战就像镀了百年风霜。
可这片土地永远是强韧的。
城北矗了块三丈高的无字碑,碑文还没刻好,祭奠的水酒已经洒湿了黄土路。满城铺家、高阁小楼上都插满了朱旗,当是保家卫国者的荣光。
“殿下,时辰到了。”
枪尖系着的红缨鼓风,三军将士寂寂,似全看着他手里这一杆枪。
晏少昰长|枪直指向前,喝了声:“拔营——!”
第278章
规制如半个帝王的卤薄仪仗候在城外三十里,青龙门外,百官又五里相迎,大街上满满的仪卫军,百姓挤在画楼上,叫着嚷着的全是欢畅的声音。
“看咱们将士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可知这仗打得有多轻松了!”
“北元全是蛮子,空有一身力气,上战场连盔甲都没得穿,更别说什么兵法谋略,那是一点儿不通,这仗打大半年是跟他们闹着玩呢。”
“此言差矣,兄台没看士子报罢?分明是连代王军都没能扛住元人攻势,还是咱们殿下力挽狂澜,用兵如神,打得元人落花流水,兵败如山倒!”
“痛快,痛快!”
“快瞧!打头的骑大红马的那炸炸毛脑袋,不知道罢?是元皇帝他家孙儿,也叫咱们给活捉啦!将军们都说这阶下囚,给他关囚车里边游街得了,殿下说不行呐,咱大盛礼仪之邦,抓你也得给你好吃好喝供着,不干那虐待战俘的寒碜事儿——可游街就是游街,穿身好袍,骑个大马还是游街,丢死人喽!”
“真是宁为百夫长,恨作一书生,唉,当年若是招募兵壮时,我老娘没提着大棒把我打回家……”
平头百姓畏怯官兵,敢当着仪卫军放声高论的都是士族学子。晏少昰凝神听了听,竟全是一力宣染我军将士勇猛的。
边关的军情战报,民间是看不着的,战报每每送抵京城,先呈给皇上和内阁,六部衙署要晚两天才能收着公文邸报,再之后,是坊间零零总总印刷、誊抄的《士子报》。而这条言路的最末流,才是百姓竖着耳朵听说书人胡诌。
传回京的战报每一封都是他亲自过了眼的,写得平凿,无一字贬损同军,也无一字侮蔑敌人。杀敌多少、伤亡几何都有数,这一仗胜得有多惨,明眼人看见数字就该清楚。
然当下,民间文人大肆宣扬将士勇猛,必定是因为士子报又成了满纸绣花文章。
晏少昰剑眉沉了沉,没耐性游街了,令仪卫率先开道,长鞭策马,沿着青龙大街直奔皇宫。
“到了没?二哥到了没有啊?”常宁公主在延英殿门口翘首以盼,急得溜达了几个来回。
殿内,文帝与儿子下着棋,眼睛盯着棋盘,脚尖却是向着殿门的。传信的太监不停回报“二殿下走到青龙门啦,走到宫门口啦”,文帝神色自若应着,落子却比平日快得多。
太子又吃了他三子,笑说:“父皇,儿臣今日心不静,这手残局留着下回再解罢。”
文帝低头一瞧,好嘛,白子占了大半江山,六条成形的大龙交错搅缠,他执的黑子已有败相,怕是再过片刻,他就要彻底输了。
儿子给他拢着面子,文帝心里痛快:“哈哈哈,昭明说得是,来人,记棋!”
殿尾连着后殿,中间隔着一座沉实的座屏,雕龙镌凤的孔隙间似有人影一闪。侍女定睛看清来人,忙福了声“皇后吉祥”,见皇后左右手边都有一名女官搀扶着,连忙避让到一侧。
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走得极慢,眼睛只落在自己脚下三尺内,双眼却不聚焦。满地宫人跪迎,她应了声起,一双眼睛半阖半睁着,有种懒得看人的孤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