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十月至今,他时时在街上晃荡,逛遍了镇上的每一条街,每一家杂玩店,在许多小食摊上都停留过。辽兵买过的年货又不计其数,每次进城都是拉着大棺材车去装东西的。
镇上有许多人都认得他的面孔。
“殿下,出事了!”
乌都一听见这句,噌得窜出去了。
所有影卫人手一台望远镜,死死盯着镇子方向看。乌都连跳几下都够不着一个望远镜,耶律烈看不过去了,劈手从影卫手里抢了俩。
等看清了圆孔中的图像,一刹那,风声都寂了。
满镇哄乱。
元人终于扯下了最后那一点恭谨友善的皮,骑马践街,举着大刀穿街而过,劈开每一户人家的门闩,强行入室搜查,不光蓝眼睛的,五官但凡有一处能和画像对上的孩子全抓走。
很快爆发了冲突和流血,一处番邦人开的赌场被屠了满门,被刀劈了半截身子的赌棍爬到门口,脸上终于露出比输赢更热切的神色。
乌都抖得端不住望远镜,不敢去看,却自虐一般死死盯着镜头,直到头晕眼花腿软得站不住,一屁股摔在地上。
“……殿下,让我去吧……”
见二殿下没应声,乌都抖着手,抓了抓辽汗的裤脚,哀哀叫了声:“耶律烈,你送我进镇吧。”
他以前叫耶律烈叫了短短一阵子“父汗”,最近几日两边人盯着,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叫了,称呼耶律烈成了直呼其名,“耶律烈耶律烈”喊得毫不陌生,叫晏少昰却从来都是“您”与“殿下”。
尽管他们互相熟知对方的秘密,亲疏仍是一目了然。
“没别的招了,让我去吧。我想过了,就算竞聘不过别的小孩子,我也是大灵童,去了北元,没人会苛待我的。”
晏少昰低低一声:“住口。”
耶律烈刚撤回最外圈的探子,没人给他翻译,好不容易听懂他二人在说什么,目光陡然锐利,提着乌都后襟把他扯起来:“你真的愿意去选萨满?”
乌都点头。
耶律烈目光复杂,可也只有一瞬,很快扯唇一笑:“那就好办了!你就当自己成了元兵的俘虏,左右你没爹没娘,就剩……”
这一句“没爹没娘”刺在了不能碰的死穴上,晏少昰蓦地暴怒,吼了声:“住口!”
辽王没听过什么叫“住口”,毫不理会:“二皇子且听我说。”
耶律烈心血腾腾地流向四肢百骸,滚烫得叫他全身涌出无穷力量。流亡十一年,除了每一次遇上敌兵仓皇出逃,他就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这样欢实过,像疯狂的赌徒一般把身家性命全系在接下来一番话上。
一口契丹语从没被他说得这么字正腔圆过。
“我手下打听得细,听闻巫士在黄河沿岸就地筑巫阁,是四十九匹马齐齐使力拉的一辆巨车,这车奢华至极,是一座连茅房厨房都齐全的大屋。”
“回北元的一路上,大灵童的双脚不能沾染异族的秽土,必须落脚在元大都的教中巫阁——所以这一路不是天天赶路的,行程两月有余,大灵童要在这辆车上学习祭祀、祈禳与占卜,一路上用得着的厨子、奴隶、教习、译官多得不可数。”
晏少昰定定听进去了:“你言下之意是……?”
耶律烈一双眼陡然爆出精光,拎着乌都往身前一提:“只要这崽子能带我的人混进去,势必能杀了窝阔台!”
在场所有影卫、所有辽兵,甚至一直与耶律烈不对头的监军,都震惊地盯住了他,视线不由控制地落在乌都脸上。
晏少昰一字一字离口,竟觉每个字都陌生:“你说的是,杀元汗,窝阔台?你昨夜宿醉,今日可清醒?”
“废他娘的话!”
耶律烈没说浑话……他是说真的。
晏少昰虎口紧攥,没敢看乌都,只寒声问:“杀元汗有几成把握?要多久?我不可能等你三年五载。”
“你懂个屁!”耶律烈官话学得不通熟,唯独骂人的几个词全学通了,骂完了又变成叽里咕噜契丹语。
“你知道元人王帐什么样?你知道他们布防多稀烂?每年我派去刺杀他们主将和皇帝的刺客,十有七八都能混进王帐去!那群蛮犊子不像你们皇帝似的,成天睡女人批奏折,每朝几百年来个‘御驾亲征’,能从老子吹到重孙!”
“他们没那么怕死,一天不骑马、不喝酒吃肉就要憋死——这时令草原回春,窝阔台汗王就在草原上春狩!”
“蒙古人,只有老得上不了马的废物才在元大都里镇场子,年轻力壮的都在外边打仗——大王子贵由带着他叔在东北打万奴!王三子四子在北边打斡罗斯——窝阔台身边就几千兵守着!只要萨满落地,他得亲自去接见!”
晏少昰心口一窒,又蓬勃地跳起来。
他不知道。
他能把眼线布遍全中原,唯独蒙古一个桩子都插不进去。
草原广袤,腹地纵深,汉人面孔寸步难行,只有蒙汉通婚的生意人,能勉强往元大都走一走,所见所闻都是市井消息,压根见不着蒙古高官的脸。
而耶律烈筹谋报仇、复国十余年,对蒙古皇室的了解比对他自个儿的短命爹都深,探子早嵌进了元大都的骨脉。
只差一力。
晏少昰终于掐住自己一分胆量,垂下眼睑,弧光在乌都脸上落了不足一息,他满嗓涩粝的沙,还没挤出半个字。
乌都满眼坚定地点了下头:“我要去。”
这三字似叫他得了莫大的慰藉,晏少昰练武十几年,呼吸竟急促起来。
这一瞬,他眼前晃过胜州不战而降的边军,上马关数万刚磨刀开刃的“精兵”,还有连炮都打不好的火器营,那三座通天的尸塔被轰成了粉,挣出一万条枉死的魂……
兵部那些满脑肥肠的废物,日日来信问“可有大捷”,要拿着最新的战报回去报喜,好登报面世,糊天下有识之士的嘴。
千百图景汇作一念,最终定格在江凛那句断言上。